周铉:“天麻之父
【人物档案】周铉,1926年5月,他出生于河南新郑,九三学社社员,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副研究员,长期从事植物种类和植物形态研究工作,我国著名天麻专家,被誉为“中国天麻有性繁殖法的创始人”,被中国菌物学会授予“中国天麻研究终生成就奖”。
他的世界清贫又奢侈。50多年,他在天麻的世界里默默耕耘,极致钻研,淡薄名利。种植天麻,他仿佛也是在为自己的灵魂种植粮食。他像潜藏在大山深处却被世人奉为神物的天麻,游历于繁华世界的边缘,附着于精神王国的高处。
——他,是九三学社社员,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副研究员,中国天麻有性繁殖创始人,被称为中国“天麻之父”的周铉。
清贫学者
来到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职工宿舍,92岁的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面容清瘦,但皱纹和老年斑都很少。看起来平和、慈爱、儒雅,像一位学者,又似邻家老爷爷。一件深咖色灯芯绒西装,看上去已有些年头,衣型有些变形,颜色有些不均匀,袖口也有些磨白。西装下面一件深红色拉链立领毛衣,胸前有个不起眼的小洞,看上去也有些变色,可能已穿了好些年……
周铉家住三楼。打开门,笔者怔住了:房子是石灰白墙,抛光水泥地面,阳台上一个水泥板搭起来的简易灶台……一看就是上世纪80年代单位的配套房,没有装修,直接入住。一套用了有些年头、坐上去就会下陷的沙发,一把上了年纪的春秋椅,一台电视,一个茶几,一张可以折叠的简易餐桌,便是客厅的全部。茶几上零落放着些杂物,两个搪瓷碟盛放着切开了成瓣的橙子,在杂物中格外显眼。餐厅挂着一副友人亲自作画题跋送给他88岁生日时的贺寿梅花图,算得上鲜亮。
老伴十几年前去世,周铉现在一个人住。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有时间就会回来看他。“吃吧,这是褚橙……”周老热情招呼我们。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想象,这位每年为国家创造几百亿经济效益、让云南许多农民脱贫致富、被称为“天麻之父”的学者,家中竟是这般模样?所谓“学者清贫”,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坐在有些塌陷的沙发上,我和周老聊了起来。从他的童年,聊到他的现在,从他的生活聊到他的工作,还有他写的诗歌……一个个记忆碎片,近百年人生,真切、散淡、厚重。或许是源自常年科学工作的严谨,周老做什么都专注认真,与人说话时也是如此,眼睛专注的看着你,认真听,认真讲,短短几句就能抓住重点,很少冗余;看书也很专注,双手捧着看得仔细;吃饭也很专注,吃自助餐,近10个菜肴,他却只取两个,低着头,顺着碗的一个角,每一口都吃得认真,干净,没有一粒剩饭。
已是耄耋之年,但周铉的记忆力却出奇的好,过往生命中很多细节都记得清楚,回忆往事,通体透着两个字:“教养”。老者眼神良善、单纯。说话语气温和、清晰、克制,语速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言谈之间,谦逊、博学,没有饱经沧桑的糙砾与怨怼,没有资深专家的骄傲和霸气,反倒有一种让人心动的温暖,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信任感。
天麻情缘
其实,周铉本是优渥家境滋养出来的“少爷”,从小娇生惯养,饱读诗书。1926年5月,他出生于黄帝故里河南新郑。周铉说,自己的名字是爷爷取的,“铉”字意为横贯鼎耳以扛鼎的器具,鼎象征国家社稷。
1945年周铉高中毕业,同时考取金陵大学森林系、上海复旦大学、同济大学的生物系。后来在同济大学毕业留校。院系调整的时候又到了华东师大。1956年冬天,全国学苏联招考第一届研究生,在西南师范学院教书的周铉,考取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成为中科院院士吴征镒第一个研究生。1960年,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昆明分所成立,周铉便带着母亲和妻儿随恩师来到昆明。
几年后,周铉进入昭通市彝良县小草坝,从此和天麻结下终身情缘。
周铉与天麻结缘,始于1931年他5岁时的一次伤痛。周铉至今记得,那天是中秋节。月亮升起来了,家里大人们忙活着举行拜月仪式,周铉和小伙伴们欢快地围着摆满了月饼、水果的供桌跑来跑去。突然,一个小伙伴不小心推倒了桌子,桌角击中了周铉的脑袋,他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时,脑袋已经缠满厚厚的绷带。因为大脑受到损伤,周铉外伤疹愈后,却无法走路了,只能依靠母亲拉着慢慢挪动步子。行走不便,听力也出现障碍。为治好周铉的病,母亲带着他四处游走,寻访了很多名医。终于,有一个“坚持食用煮熟的天麻”的方子让周铉的病情有所好转。坚持吃了8年之后,周铉走路不稳、耳聋的症状都有了很大改善。长大后周铉才知道,作为一味名贵中药材,天麻入药已有1000多年历史。
据《本草纲目》记载,天麻不仅是名贵药材,更是药食同源的传统养生滋补上品,早在《神农本草经》中就有记载:“杀鬼精物、蛊毒恶气、久服益气力、长阴肥健。”而产自云南小草坝的天麻,则是天麻中的极品。上世纪50年代,云南小草坝天麻的高品质已享誉全国,各地天麻采购商纷至沓来。但小草坝野生天麻产量极为有限。由于过度采挖,彝良小草坝野生天麻产量已呈逐年下降趋势。周铉说:“彝良天麻最火爆的时候,各省的药材采购商都是拿着本省最珍贵的药品来换购,广东拿珍珠,吉林拿人参,就为了得到最纯正的彝良小草坝天麻。” 面对全国药材市场对小草坝天麻的火爆需求,云南省药材公司求助吴征镒院士,希望吴院士协助公司开展天麻繁殖研究。为探寻天麻的生长之秘,1966年,时年40岁、被认为“家庭出身不好”的周铉,带着恩师重托,同时也为了避开那场风起云涌随时都在冲击他的政治运动,抛下年迈的母亲、妻子和三个十几岁的孩子,揣着一本《毛泽东选集》,只身从昆明进入彝良小草坝原始森林,开始了他的天麻研究之路。
“疯魔”书生
在小草坝,周铉一呆就是13年。
刚到小草坝时,无论是民间还是学界,都没有天麻有性繁殖先例。多年来,在当地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天大麻天麻,天生之麻,老天爷播种,土地爷发芽。人想栽活,那是白搭。”当周铉告诉村民要解决天麻有性繁殖难题人工种植时,许多村民根本不信,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周铉啊就是一个疯子。什么有性繁殖?玄乎乎的。天麻,是天赐的神物,如果人工可以栽种,就不叫天麻了。”
“他放着昆明四季如春的好日子不过,偏偏要跑到我们这个天无三日晴的鬼地方来自找苦吃,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
面对村民的不解和学术界的质疑,周铉一笑置之。凭借着自己深厚的生物学功底,13年时间里,“不信邪”的周铉在小草坝天麻试验站,顶着被扣上“唯生产力论”大帽子的风险,与当地山民融为一体,走到哪家住在哪家,白天和户主吃烧洋芋,晚上跟户主盖一个被头;克服设备简陋、研究资料匮乏、自然条件恶劣等常人难以想像的困难,甚至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带领科研人员跋山涉水;以疯子般的科学探索精神,在小草坝的原始森林里采集野生菌源作母本,依托天麻种子,开展天麻无性、有性繁殖实验和研究。
“爸爸刚到小草坝的时候,很久才回一次家,而且每次几乎都是被造反派强行叫回昆明挨批斗的。回家和我们也不特别亲。在我们三姊妹的概念里,‘爸爸’就是一个称谓,没有具体的内容。一直是妈妈带着我们东躲西藏,靠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那时候爸爸工资不算低,但一半多都被他带到小草坝去了,一部分用来买研究资料,一部分用来接济当地那些贫穷的农民。常常,连身上的衣服他都会脱下来送人。昭通很冷,妈妈给爸爸做过好几件棉袄,都被他送给农民了。他和那些农民的关系很好。那时候我十几岁,不懂事,总是听人说爸爸是坏人,我们在同学面前很抬不起头,很自卑,内心挺怨恨爸爸,我甚至看见和爸爸一样戴眼镜的男人都恨,觉得他们是坏人……”周铉的小女儿如今说起小时候映像中的爸爸,仍然感慨唏嘘。但周铉似乎对外界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不是很敏感,即便被召回昆明挨批斗,回到家还是埋头看资料,沉醉在自己的天麻世界里忘乎所以。
天麻之父
周铉的研究基地建在小草坝的朝天马花包树。林大沟深的朝天马是野生天麻最好的繁殖场所,同时也是金钱豹理想的栖息地。有次,周铉一个人背着背篓,要到当地一个燕子洞收取燕子肥做天麻肥料,走到一个路口,不经意向丛林里望去,只见一条花斑状的尾巴左右摇摆,“坏了,遇到豹子了!”周铉赶紧往后退,可偏不凑巧,不小心挂断一根树枝,随着树枝“咔嚓”断裂的声响,被惊扰的金钱豹回过头来直面周铉。“当时它离我只有20多米远,但我不敢转身也不敢走,就站在那儿发抖!我心想它要是扑过来我就彻底完了。正在这时,来了几个进山打猎的苗族同胞,豹子见又有人来了,才转身离去。”从那以后,周铉每次进山都要一路唱着京戏“杨子荣打虎上山”,为自己壮胆。
多年的坚守,无数次实验,无数次失败,无论严冬酷暑,都坚持不懈观察、试验,直到1968年,才第一次在苗床上看到自种天麻的影子。1970年,周铉的实验基地终于摸清天麻的生长规律,揭示了天麻的生活史,成功培育出供给天麻种子萌发营养的外源营养源——萌发菌和天麻成长所需营养源——蜜环菌,人工繁殖的天麻终于普遍成长,而且己经达到了连片态势。在中国乃至世界上,改写了天麻只能野生不能种植的历史。周铉因此也被称为“中国天麻有性繁殖法的创始人”“南天麻之父”。
天麻的有性繁殖虽获得成功,但如何预防病虫害、实现种植高产高效等一系列问题还等着周铉探索研究。为实现全年不间断观察记录,后来的5个春节,周铉都选择和他的“天麻家人”一起度过。周铉至今记得1975年的春节。“连日大雪让朝天马一片银装素裹,平地积雪三尺,千沟万壑一片白茫茫,呼出的气和身体的热气也与天地混成了一片……”回忆似乎又把周铉拉回了隆冬的小草坝。接连大雪,也饿坏了当地的鼹鼠。它们发现了基地里接近成熟的天麻,便开始窃食。守在天麻基地旁边的周铉,看见自己精心培育呵护的宝贝被鼹鼠一口口咬食,一下气恼起来,他忘记了自己有短暂性脑贫血病症,拎起一根竹棍便开始追打鼹鼠,追出几百米后,不小心摔倒,脚踝骨折,昏倒在了试验基地旁。被路过的工人发现后,他才捡回一条命。可没过多久,固定骨折的护板还没拆,杵着拐杖,周铉就又返回了小草坝。
天麻人生
天麻有性繁殖的研究成功了,可要让对天麻几乎有崇拜情结的村民人工种植天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何扭转村民的思想观念,又成了摆在周铉面前的一大难题。他进村入户,苦口婆心给村民讲解,不仅邀请村民们来基地参观,免费将天麻种子发放给村民,还手把手教他们种植。但即便如此,推进还是非常困难。许多村民只是观望,根本不相信天麻可以人工种植。为让周边的村民相信天麻是可以种植的,除了带动户的示范拉动,颇有文艺才华的周铉还编写了一首通俗易懂的《种天麻花花歌》,他还跑到彝良县政府打字室,自己花钱打印了200多份,一一发放到村民手上……经过多方努力,种植户才渐渐多了起来。如今,通俗易懂、脍炙人口的《种天麻花花歌》也已成为周铉推广天麻种植的最好教材,在小草坝广为传唱。
1979年,昭通天麻的人工种植终于走上正轨,周铉才回到昆明,担任研究所形态组的主任。然而,回昆明后的周铉每年仍花大量时间往昭通跑,在他心里,昭通就是家了。
1986年,还有两年就可以评研究员职称的周铉,不顾同事和家人的反对,顶着副研究员的职称,坚决退休了。退休之后,他开始到全国各地传授天麻人工种植技术。尽管身体不太好,但只要有人邀请,他都会免费去做讲座、做示范、教人种植。多年来,他跑遍了全国除西藏和台湾之外的所有野生天麻产区,全国野生天麻的分布,包括栽培的情况,周铉都了若指掌。同时,他静下心来,梳理多年研究成果。1987年,他与人合作出版专著《天麻形态学》;1988年,由他主持完成的《中国天麻属植物的综合研究》获云南省科技进步三等奖;2002年他获云南省政府特殊津贴;在受聘担任企业天麻生产技术顾问期间,他又撰写了《乌天麻仿野生栽培》一书。期间他还著有《天麻生活史》《国产天麻属植物的整理》《乌天麻仿野生栽培》等。2012年11月13日,首届全国天麻会议在湖北宜昌举行,周铉被中国菌物学会授予“中国天麻研究终生成就奖”。
如今,天麻在我国已经是每年几百亿的庞大产业,每年为国家创造几百亿的经济效益。云南昭通许多农民通过种植天麻脱贫致富,周铉也因此被赞誉为“精准扶贫先行者,人民科学家”。然而,淡泊名利的他从不以取得的成绩向组织伸手,始终不改对党和人民的初心。为表彰周铉对当地天麻产业的贡献,2014年,彝良县授予周铉“彝良县荣誉市民”称号,并打破传统,请雕塑家给健在的周铉塑了一尊像。2016年,彝良县天麻博物馆开馆,周弦的半身铜像屹立在最显著位置。
多年来,周铉的事迹先后多次被新华社、《民主与科学》杂志等各级各类媒体广泛报道,2018年又被中国科学院拍成视频作为“一所一人一事”的典型加以宣传……
访谈临近尾声,周铉起身从桌子上拿出一个陈旧的小布包,摊开来是不同品种的天麻:乌天麻、黄天麻、红天麻、绿天麻……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价值不菲。不过,周铉眼里的天麻,与其说是财富,不如说是他的人生。
告别老人,回头看着他站在单元门楼道口孤单模糊的身影,脑海中翻转着他跌宕一生的诸多画面、片段,忍不住泪眼朦胧……
(九三学社云南省委会 赵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