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太短暂,要想做好很多事实在不易。我只能在植物生理这个领域做点事,哪怕只能做好一两件事,也就心满意足了。”
◆武维华简介
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植物生理生化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植物学会理事长等。
让我和草木为友,和土壤相亲,我便已觉得心意满足。我的灵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动,觉得很快乐。当一个人悠闲陶醉于土地上时,他的心灵似乎那么轻松,好像是在天堂一般。事实上,他那六尺之躯,何尝离开土壤一寸一分呢?
近80年前林语堂在美国出版的《生活的艺术》一书中的一段描述,正像是武维华的内心独白。这位在田地里成长起来的植物生理学家,把对土地对农业的感情,投注到专业的选择和钻研上。且一投入,就是近40年。
对科学探索的专注会带来专业领域的精深和成就,与土地的亲近则常常伴随着本真简朴、直接自在的个性。全国政协常委、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中科院院士武维华,就是这样一位典型“研究植物”的科学家。
“我要到麦地里去看看!”
见到武维华院士,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他的不弯不绕不客套,干脆直接。
“我对调研行程的建议是,不能老开会。我要找时间到麦地里去,量一量麦茬有多高。”
今年5月底,武维华参加全国政协“加强农作物秸秆综合利用”调研。调研组出发前的工作情况座谈会上,武维华直言不讳,提出破解农作物秸秆综合利用难题不能只靠“开会”,要多到实地,了解实际问题和农民的困难。
在参加完全国科技创新大会、两院院士大会后,武维华回到调研组的第一个活动,恰好是在河南郑州的调研座谈会。开会就要直奔主题。他向河南省副省长王铁问了一个“棘手”的问题,“秸秆还田,也就是近10年的事,就你们的了解,还田的可持续性究竟怎样?连续多年秸秆还田后会不会带来新的问题?”
设问不复杂,却是调研组在调研过很多“综合利用之好”后,第一次问出关于秸秆肥料化有没有“不好”的问题。
此后,无论是在麦茬扎脚的田地里,还是在与农户的座谈中,武维华始终保持着对农事的“犀利”与对农民的关切,“一亩籽粒苋收入多少?”“有没有考虑过种苜蓿?”“是不是可以考虑改变种植结构?”“建议改变玉米小麦这个种植习惯。”……“院士说话这么实在!”参会的基层相关部门负责人与武维华交流后,“窃窃私语”得出一致结论。
因为对专业的不含糊,武维华总有一种不客气地问出实在情况,专业地给出实在建议的“心无旁骛”。
不仅是说话方式上的“天然去雕饰”,他给人的观感也相当一致。
调研途中,武维华始终穿着一件普普通通发旧了的T恤,一条牛仔裤,一个环保布袋子装着调研资料。走路和吃饭都很快,匆匆来去专心于自己的世界,不苟言笑看起来似乎不易相处,但是跟他打起招呼,他却又意外地认真热情。
后来,这种自我和自在的印象也在跟他的交流里更得以确认和加深,话语体系里不拔高不夸张,只描述实际。“对物质真没有什么要求。”“我不喜欢‘进城’,在农大从办公室走到家也就20分钟,多好啊。”“最初谈不上喜欢这个专业,赶上就赶上了呗!”……
“如今90后的学生都不太喜欢我了。”武维华也一点不掩饰那些“非积极”的评价,“因为我坚决不会让他们上课玩手机。忍两个小时很难吗?”他说他不理解这种对学习、对课业的不专注不负责。
想来,他的“不理解”与他对专业的热忱有关,也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回来还是能做点事儿吧!”
准确来说,武维华与“农”的紧密关联开始于1961年。那一年,武维华6岁,因为“成分不好”,全家响应政府支援农业的号召,从山西临汾返回原籍孝义县(现孝义市)兑镇镇务农。
这是一个千年古镇,民间有着“先有兑镇村后有孝义城”的说法,由于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这里也被俗称为“晋西旱码头”,文化丰厚民风淳朴。
武维华在这片土地上感受到“行孝仗义”的传统文化,也触摸到土壤里植物生命的脉动。1972年,武维华考入兑镇高中。当时尚在“文革”期间,学校里一群不幸的人与幸运的人交织。前者是来此下放改造的知识分子,他们原本是太原和北京一些中学甚至大学的老师;后者是武维华这样的学生,他们有幸在那个年代享受到优质的教师资源。
时值所谓“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高中教学内容接近恢复到“文革”前的状况,武维华万分珍惜在那样充满诸多变化的年代里有一个稳定的学习机会。各门功课成绩优秀之余,他还有足够精力,乐意在课外跟随老师学习音乐和绘画知识,“这些在我后来回村几年间,成为重要的生活内容!”
高中毕业回村务农,武维华兼职教过小学、中学,当过宣传员、广播员……如今,武维华特别回忆起这段经历,也是在跟自己确认,后来耐得住寂寞、坐得住板凳的科学人生,也曾如此真切地被丰富的人生历练所滋养。
大变革的时代很快来临。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
武维华得知消息时,已临近考试。没有课本,因为资源匮乏;没有时间,因为组织不批假(正值农业学大寨高潮之际)。怎么办?“那就去裸考!”
怎么选的专业?“感觉植物生理,总是跟农作物跟农业相关吧!”
山西大学四年,武维华努力学习,努力参与科研项目。1982年本科毕业,考入中科院上海植物生理研究所,师从著名植物生理学家娄成后院士。1984年12月获得硕士学位,并随导师回到原北京农业大学工作。1988年1月,武维华由国家基金委资助赴美进行访问研究。1991年获美国新泽西州立大学博士学位,再到哈佛大学生物学实验室从事博士后研究———因为“选对”了专业,武维华的学术之路看起来几乎是坦途。
坦途里有多少艰辛,武维华没提。如何在新泽西州立大学两年多修到足够学分,发表5篇研究论文,完成一个常规五六年拿到的博士学位,武维华也没提。他倒是提了很多国外生活的花絮。
“在国外几年没有回国探亲过,来回的机票实在太贵了!”“去哈佛做博士后研究时,妻子已经在新泽西一所大学有了研究工作,女儿也已经上小学了。我就每周五晚上从波士顿开车回到新泽西,周日晚上再返回,来回一趟900公里!”……
当时在国外的生活轻松、安定。不过在1994年9月,出乎意料地,武维华回国了。“为什么会回国?”
太多人问武维华同样的问题,以至于他几乎要准备出一个通用版本答案。“为什么不回来呢?”“我妈想我了,我也想我妈。”率真简单,贴近他本人风格,却终究“避重就轻”———他不肯轻易吐露,当年他身在国外看到父亲家书中的一句话时,是如何涕泪纵横,“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们回国服务”。
“很自然的事,你们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武维华自顾自答起来,“回来还是能做点事儿吧!”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回国后,武维华回到中国农业大学生物学院,“做事儿”的渴望先是遭遇了条件的落差。还是7年前的那个讲师职称,没有启动经费,没有实验室和仪器设备。老校长石元春院士询问有什么困难,“我自己努力想办法解决!”他向其他老师借了3万元科研经费,与其他老师挤在一间办公室,开始了艰辛的科研工作。
是继续博士后期间的研究,还是根据学科发展前沿结合国家需求从头做起?前者轻车熟路,容易在较短时间内出成果;而后者是一条更为艰难和未知的道路。但他选择了后者。
“人的一生太短暂,要想做好很多事实在不易。我只能在植物生理这个领域做点事,哪怕只能做好一两件事,也就心满意足了。”
“做一两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一点都不简单。“不仅要能吃苦,还要耐得住寂寞”,武维华说,“基础研究只是一个探索阶段。从基础研究到应用基础研究,再到应用研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实验、实验、再实验、再验证,一项实验要走过五年、十年,也许一辈子才能得出结果来。”
在寂静无声、广阔无边的科学田野上默默行进,武维华似乎成了“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的隐士。“回国后的十几年间,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凌晨一点前后才离开实验室和办公室。”很多个春节,武维华也是在实验室度过。“大年初一,就歇一天吧。”家人对武维华的劝说根本起不了作用,“人要过年,实验室的苗子可不过年,它该长还要长,并不是大年初一就不长喽。”
新年依旧忙碌,更别说日常的周末、节假日。“不能休息,工作的头绪很多,每天都有不少事做。真的是习惯了,有一天不研究,反而浑身不舒服。”
从1996年开始,武维华带领数名研究生,开始了一项颇有挑战性的工作。
植物生长需要钾、磷元素,但我国钾、磷资源匮乏。武维华认为改良植物磷钾效率性状是我国农作物生产的重大需求,而研究植物磷钾效率的分子遗传及细胞生理机制又有一系列重要的科学问题。
武维华带领研究生,从事植物磷钾高效及耐盐突变体的筛选工作。针对每一性状,数百万株幼苗培养、观测的实验工作异常辛苦。
困难不仅来自实验劳作,还不断来自学生和一些同事的疑惑:“是否能筛选到我们希望得到的突变体?”武维华坚信,既然先前的许多研究已经证明不同基因型植物的钾、磷营养效率显著不同,说明植物营养性状是遗传控制的,那就完全可能通过遗传诱变改变亲本材料的钾、磷营养性状。
果真是“十年磨一剑”。
历时10年,前后五届研究生参加课题研究。武维华团队最终揭示了调控植物钾营养性状的重要机制,随后又在植物磷高效研究方面获得重要研究结果。
2006年6月30日出版的一期《细胞》,在刊登武维华课题组科研成果的同时,还发表了国际同行的评论,他们对此项研究予以高度评价。
———能够在《细胞》杂志上发表学术论文,是生命科学研究者孜孜以求的目标,是展示大学和科研机构研究实力的重要标志。从某种程度上说,一篇《细胞》论文之于生命科学研究者,大体相当于一枚世界大赛金牌之于运动员。
“希望一部分人在很小的领域做到最好”
一位严厉认真的老师有时会遭遇一部分学生的不甚理解。而这些学生一旦真正踏上学术之路,走向专业工作领域,他们就能体会到严师的可贵。
2007年5月一次“博士讲坛”上,武维华的弟子评价了老师:“严谨是科研必备的品质,从细节处培养严谨的科研态度,是武维华老师指导研究生的一贯做法。”“武老师会关注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在我们写工作汇报、谈问题的时候,他从来不放过我们任何的一个小错误,比如基因名称的大小写、正斜体,杂志名称的写法。很多东西我们当时不在意,后来就慢慢明白,细节与严谨在科研工作中的重要。”
说到教学,武维华翻起手边那本《植物生理学》教材。“月底就要交新的一版”,而这本由武维华主编的教材,已经过两次修订出版。
“初入学术殿堂之门的学子会因一本好教材受益终身,也会因一本糟糕的教材从此失去学习的兴趣。”2000年起,武维华投入大量精力,历时3年组织编成新版《植物生理学》教材。教材依据植物生理学的自身学科性质,在力求较全面地阐述基本概念和介绍基础知识的基础上,参考国际上当时通行的植物生理学教材的章节框架和内容,尽可能在内容上反映国际上植物生理学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使教材内容达到在基础性、通用性、先进性、参考性等方面的统一。
目前,教材出版后已被大陆及港、台多所大学和中科院研究生院采用,并被列入“21世纪高等院校教材”和“国家理科基地教材”。
娄成后院士欣然作序:“本书所选用的素材丰富……特别是在以往国内常用教材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些新的必要内容,适合于新时期的植物生理学教学实践。”
前北大校长许智宏院士赞许此书:“对逐步改变我国高等学校植物生理学教材一直按照理、工、农、医、师分类使用不同内容版本的做法是一有益的尝试。”
2006年,武维华又组织中青年骨干对教材进行改编。今年,改编又在进行中……“编著一本教材可是真费劲啊!”武维华嘴里说复杂,心里却觉得,“特别值得”。
2001年,武维华在学院倡导并组织实施了针对本科生科研训练的“URP计划”(UndergraduateResearchProgram),鼓励本科生自愿参加老师们主持的科学研究工作。
为使学生在学习专业基础课和专业课知识的基础上能更进一步及时了解和把握生命科学的前沿进展和新的科学思想,他组织开设了针对高年级本科生的新必修课程《生命科学研究进展综述》,介绍各科研领域的前沿进展及未来的可能发展方向,在使学生了解学科前沿动态的同时,极大地激发了学生从事科学研究的兴趣。
武维华主持的博士生《生命科学进展》课程云集了全国生命科学领域的十几位院士、科学家和著名教授,他们精彩的学术报告,从宏观到微观,从科研工作的方法思路到科研立项,涵盖多个学科,知识面广,课程自1997年开设至今,十余年来先后使3000余名博士生从中受益,成为中国农业大学研究生优秀课程。
三尺讲台,二十余年,谈及对学生的期待,武维华真诚也平实:就是希望能有一部分人在很小的领域做到全国最好,全世界最好。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国以农为本。关于农业,武维华忧虑得太多。因为研究领域“离农作物不远”,因为身在农业大学,更因为对土地、对农民的感情。
各种专业背景、场合之外,政协也是武维华表达观点和建议的重要平台。“写提案是件非常花费精力的事,我每年提案顶多也就一件。”
不出意外,武维华在政协平台上的建议,多是关于农业。《大力发展循环农业,推进农村垃圾及农业废弃物再利用》《关于推进“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绿色种业建设”的建议》……细数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提案清单,涉及最多的关键词,是“杜绝浪费”。
“应不仅仅将粮食安全寄托在技术进步上。”2010年,作为全国政协常委,他在全国两会上提出,“杜绝食物浪费是保证国家粮食安全的重要措施,转变生产方式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改变不合理的生活方式”。
“中国农业大学在2006年—2008年进行的调研显示,保守估算全国每年浪费的农产品总量在20%~30%之间,这是触目惊心的。”武维华介绍说,自2009年起,他曾连续数年以全国政协提案或发言的方式建议在全国开展杜绝食物浪费的活动。
后续,提案和发言内容逐渐演变为一场有意义的“光盘行动”。“现在物质丰盛,在饭馆里吃个菜也要剩大半。”“学校食堂里经常还有那种完全没啃一口的馒头就扔掉,想不通为什么……”
武维华回忆,小时候在过生日时才有母亲给的一个鸡蛋可以吃,他会放在衣服口袋里,不舍得吃,不时摸一摸,直到碎掉,才肯拿出来。“农业学大寨”时,姐姐曾给武维华送一小袋小米和红薯,当时他以为,那已经是人间至极美味……在他看来,粮食安全、“先吃饱饭”,是农业的一项永恒话题。
现在在武维华办公室的小黑板上,仍贴着两行字,“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如今,“光盘行动”已开展几年,武维华至今还会组织学生去餐馆跟踪调研。不过,如今的情况却也不容乐观。“有反弹迹象,希望力度能一直保持。”
……此外,农药用量过大、农作物种业发展、城镇化中的农民处境等,都是武维华系统调研和思考的话题。2015年,武维华组织专家,先后对东北、华北、黄淮海等粮食主产区以及西南、华南等15个省的主要农作物种业发展状况进行深入调研后发现,我国主要农作物育种工作面临着资源效率低下、病虫危害加重、品种的知识产权保护不力等突出问题。政协平台上,他仍在努力专业建言。
“政协常委这个身份,担子是很重的。”武维华说,每年两会前,总会收到很多线索,从学生到农民,对他这个身份,都有足够多的信任,“努力不辜负”。
除此之外,武维华还身兼多职: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中国农业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九三学社中央副主席;教育部科技委副主任;中国植物学会理事长……每一项工作背后都有一分责任,不能有一丝怠慢。武维华笑说,“要想办法给自己减负”。
“一次还是要把一件事做到底、做好。”
采访前一周,武维华正在美国接受新泽西州立大学颁发的杰出校友奖。采访后一周,他又赴海南,专心揣摩试验田里的玉米。“离开专业,就什么都没有了。”其实和几十年前一样,武维华没什么变化。“一直亲近土地”,所以不论在什么处境,他总在专注自我、专注专业,清醒且真诚。(王卓 载于《人民政协报》2016-12-06期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