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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邦达:心比纯净水还要纯


编者按: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著名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先生于2月23日8时3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101岁。这篇文章刊发于《文史参考》2011年第11期,是记者对徐邦达夫人滕芳女士的专访,希望以此表达我们对这位学界泰斗的哀悼之情。

6月3日,享誉海内外的鉴定大家徐邦达先生的百年收藏及创作珍品现身保利2011春拍,这也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场徐邦达藏品及创作拍卖。

徐邦达有个雅号叫“徐半尺”,意思是说他独具慧眼,鉴定书画时,常于画轴展开半尺之际,已辨出真伪,海内外奉他“华夏辨画第一人”,中央电视台曾以“国宝”为名,为他摄制专题片。几年前开始,徐邦达就卧病在床,且不能讲话,为了走近这位学界泰斗、一代宗师,本刊专访徐邦达的夫人滕芳女士,听她讲述这位“国宝”的平凡人生。

故宫博物院是我们的月老

滕芳女士是我国老一辈的话剧演员,曾在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舞恋》、《谁是第三者》等影片中担任角色。谈起与徐先生的相识,滕芳女士说“只能用缘分来形容”。

从前我跟徐先生隔得很远,我是搞表演的,他是搞八股文章的,真可谓隔行如隔山。那年我拍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峨嵋厂让我回去补几个镜头。在峨嵋厂的演员食堂吃饭时,我认识了故宫博物院的朱家先生,他当时在给峨嵋厂的另一部片子做服饰顾问。

慢慢熟悉了以后,朱老就介绍我参加九三学社。因为文工团没有九三学社成员,又因为朱老是我的介绍人,就把我编到了故宫组。

1981年底,九三学社组织大家到人艺看话剧,在朱老的引荐下我第一次见到了徐邦达。

当时是冬天嘛,他穿了个棉猴,还戴了顶帽子。脸就那么窄那么窄,而且脸色煞白煞白的。我后来还问朱老:徐老有病啊,脸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他说他就那样。

第一次的见面,双方对彼此都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从加入九三学社故宫小组的那天起,就注定了两个人的缘分。

快春节的时候,九三学社聚会,在板厂胡同的同和居,徐邦达就坐在我旁边。吃完饭,他问我怎么走,我就问他住在哪儿,他说要坐113路到工人体育馆。我当时住在东四十条,113路必须在东四十条转车,我就说,那好,你就跟我走吧。

后来他跟我讲:那天看着你下车,一个人越走越远,当时真想送你回家,但是也觉得这样太唐突了,才克制住。我那个时候才40多岁,虽然一直搞文艺工作,但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人,看到徐邦达这样的老专家,我特别地尊敬,而且那个年代的人,思想都很单纯的。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虽然彼此的专业隔着十万八千里,但他喜欢看话剧,还特别喜欢京戏,碰巧话剧是我的专业,京戏又是我的爱好,就这样成为很好的朋友。

慢慢地他开始给我写诗、写信,感觉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后来结婚的时候也没搞什么仪式,就简单地吃了顿饭。

相差23岁的两个人结合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文艺界刚刚恢复生机,滕芳的事业正是热火朝天,她却选择了急流勇退。

我最后拍的一部电影是1982年的《谁是第三者》。当时徐邦达住院了,我安排了一个阿姨,每天做好饭给他送到医院去。我们那时候拍电影,一个周期最起码得10个月到1年,而且还有外景地,我觉得把他扔在家里我不放心。1983年我就提前退休,全陪他了。

30多年来,滕芳就犹如徐邦达的影子,徐邦达到哪儿,滕芳一定到哪儿。徐邦达祖籍浙江海宁,1911年出生于上海,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丝绸商人徐尧臣。徐邦达从小养尊处优,用滕芳的话说,他是被宠大的。

他的妈妈生了8个孩子,只有他一个男孩。7、8岁的时候,上下楼梯还是保姆抱着。所以除了他的专业,生活上的事他一点都不会做,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们一起生活这几十年,他要吃的东西,早晨提出来,我都没让他过过午间。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今天的徐邦达

徐邦达14岁开始学画,师从苏州老画师李涛(醉石)。后来,又入著名书画家、鉴赏家吴湖帆之门,书画与鉴赏能力日进。他初时学习柳公权,后来为了锻炼鉴别能力而临摹百家,颇得古人神韵。徐邦达年轻的时候,就以书画名噪江南。他18岁创作的摹本奚冈《松溪高逸图》现保存于加拿大,24岁创作的摹本张中《芙蓉鸳鸯图》现存于新加坡,皆是两家博物馆的珍宝。1950年,中央文化部文物局(今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调徐邦达到北京任文物处业务秘书,从此徐邦达专心于古书画鉴定,直到近些年才重拾画笔。

虽然出身资本家,但徐邦达很爱国。滕芳说,徐邦达把他的成绩都归功于共产党,是共产党给了他平台。

我曾经问过他,我说你是纨绔子弟,是大资本家的儿子,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你怎么对共产党这么有感情?徐邦达说,当年郑振铎调他来北京的时候,他也很奇怪,因为共产党是领导穷人闹革命的,怎么会看上他了?他就问郑振铎:“你们了解我吗?”郑振铎说:“怎么不了解你?那年汪精卫在南京过六十大寿,吴湖帆让他的八个弟子每人作一幅画,由他总题,结果七个人都画了,只有你没画。吴先生问你为什么不画,你说汪精卫是汉奸,不能画。你说我了解你不?”徐邦达说,就是这份信任,让他永世不忘。

过去要看什么东西,首先得和人家有交情,即便去了人家家里,也未必能看到全部。可徐邦达到北京后,每年带着学生到20多个省市调研,每个省市的博物馆都向他敞开大门,都是特殊对待。所以他才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今天的徐邦达,他很知恩、报恩。

滕芳说,徐邦达不仅把家里收藏的字画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故宫,听说别人家有好的藏品,还上门动员人家卖给国家。1953年,徐邦达又带了3700件东西,到故宫重建绘画馆。

我后来问他:“你卖给故宫后悔不后悔?”徐邦达想都不想:“不后悔!放在故宫就等于放在家里,我想拿出来看也可以看啊。”

建党80周年的时候,徐邦达90岁了,我还跟他开过玩笑,我说徐邦达你要不要入党?他说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你今天要写入党申请书,明天报纸头版头条都是你。他就是对共产党感情特别深。

为国寻宝,不辞辛劳

民国成立十数年后,溥仪预感到紫禁城不可能成为久居之所。他请来宫中遗老,对宫中所藏文物字画清点核查,打上宣统御览之印,悄悄将其中1200余件书画卷册,带出紫禁城。先是藏于溥杰家,后又带到日本人卵翼下的伪满洲国“都城”长春。

1945年春夏之交,苏联红军攻入东北,溥仪仓皇出逃,“宫中”一片混乱,许多文物字画就此散落民间,不知去向。

除溥仪带到东北的古书画卷册以外,紫禁城藏品中的九成以上,被国民党在解放前夕运去了台湾。

因此,新中国初创时,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仅是昔日紫禁城藏品的十分之一,书画卷册更是微乎其微。为了使故宫博物院绘画馆的藏品尽快丰富起来,徐邦达跋山涉水奔波于各地,悉心察访。任何一点信息、一点线索,他都不放过。

一次,徐邦达听说,曾任国民党吉林省政府主席的郑洞国,非常喜欢字画,国民党军进驻东北后,郑洞国在长春收购了不少珍品。1948年10月,郑洞国率部起义时,将一些价值极高的书画珍品,藏在一个小皮箱中。这些珍品就是溥仪当年从紫禁城带出去的,包括唐代人临摹的《王方庆万岁通天进帖》、五代后唐画家胡环的《卓歇图》、五代杰出书法家杨凝式的《夏热帖》,元代著名画家王蒙的《太白山图》卷等共5件。

为征集书画珍品日夜奔波的徐邦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极有价值的线索。他开始追踪探访,得知郑洞国率部起义前,装有5件珍品的皮箱,始终带在身边。直到起义与解放军接洽时,才将皮箱交给负责接收的解放军部队。当时说是代管,但事后再无人提及此事。徐邦达立即通过有关人士查访当年负责接收的部队,终于在部队存放文件的保险柜中,找到了那只皮箱。

如今,这5件珍品中的《王方庆万岁通天进帖》和《太白山图》卷藏于辽宁省博物馆,其他三件藏于故宫博物院。

就这样,这个被称为“国宝护神”的老人,为国鉴考、收购、征集传世名迹不下三四万件,而他自己家中除了自己的画作和仿真的古书画,几乎没有古董文物。谈到这一点,滕芳说:文物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文博人员不收文物”,徐邦达一直遵循这个规定。他跟我说:“作为鉴定家,既然姓了‘公’,就不作个人收藏家。”

这个姓了“公”的鉴定家,“文革”结束从干校重返紫禁城,丢下锄头首先想到的还是利用有生之年,多为国家鉴考征集古书画作品。这时的徐先生已届古稀,可他不顾年迈,不辞劳苦,带领杨新(现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王连起(现故宫博物院研究员)等一批中青年助手,跑遍了全国80%以上的省、市、区的博物馆、文管会、文物商店,对所藏古书画进行了一次综合考察。

此次考察车马劳顿,耗时五六年,行程数万里,鉴定书画作品约四万件左右,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确实太辛苦了。考察中,在青岛博物馆的次等文物堆中,发现了国家级珍品唐代临摹的怀素《食鱼帖》;在云南博物馆的参考品中发现了宋代画家郭熙的《溪山行旅图》中轴、元代“四大家”之一黄公望的《雪夜访戴图》等稀世画作。如若不是徐先生慧眼识珠,这些稀世国宝的命运恐怕不是还压在箱底就是被随意处理了。

一生痴迷书画

徐邦达对书画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在滕芳的眼中,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书画鉴定上。1950年徐邦达到北京以后,在北海团城租了个小房子,征集、鉴定历代书画。那时候冬天没有暖气,他就生个炉子,穿个棉大衣,看字画看得太专注,棉大衣被炉子烧着了都不知道。用滕芳的话说,“他做梦都离不开书画”。

有一次,徐邦达感冒发烧,睡梦中突然大喊:“挂,挂!”我问:“挂什么?”他用手指指墙,闭着眼睛说:“从这边开始挂,唐、宋、元、明、清,依次挂。”还有一次,晚上睡着觉,忽然他就伸着手在被子上来回摸,我问他“你摸什么呢?”他迷迷糊糊地说,“我刚才放在这儿的那卷黄庭坚的手卷怎么没了?”

前些年,徐邦达还给在美国的师兄王季迁写了封信,希望他能把收藏的北宋时期的《朝元仙仗》拿回中国,他天天盼着王季迁给他回信,我都不敢告诉他,王老已经驾鹤西去了。

也许正是这份执著和热爱,铸就了超凡的鉴定功力。作为传统鉴定方法的集大成者,徐邦达有着一双“赏鉴家的慧眼”。几十年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书画,几十年后再见时,徐邦达依然记忆犹新。有人认为这种非凡的记忆力是天赋,可他自己认为“只在用心”。浩如烟海的古代文献资料烂熟于心,才有古书画作品过目不忘,才有鉴定时的得心应手。

一次,一位来访者将画轴徐徐展开,刚看到一片竹叶的梢头,徐邦达便脱口而出:“李方膺!”画轴展开,果然是“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作品。很多书画卷刚打开半尺,徐邦达就已经说出了与此画有关的一切,以致有“徐半尺”的雅号。而他的弟子们说,其实更应称呼他为“徐一寸”,因为书画卷往往展开寸许,徐邦达便已知真伪。

为《富春山居图》验明正身

徐邦达把古书画的鉴定分为“鉴”与“考”两个概念。“鉴”即是通过众多的作品相互比较,进行目力检测,推知真伪。对于时代较远或是某些难以明了的书画,需要广为搜集有关文献和其他旁证材料,详加审订考据,方才得以明辨是非。举世闻名的《富春山居图》就是经他的鉴定才验明正身的。

《富春山居图》世传是元朝画家黄公望画作之冠,整幅图是六张纸连成的画卷。清顺治年间,此卷藏于宜兴收藏家吴洪裕手中,后来吴病入膏肓时,因非常珍爱此卷,就准备把它付之一炬用来殉葬,他的一个侄子不忍心将此名物化为灰烬,在烧画的时候趁其不备,把别的画卷扔了进去,这才把这幅画给抢了出来。

上世纪三十年代,故宫重要文物南迁,徐邦达在上海的库房里看到了两幅《富春山居图》。其中一幅乾隆皇帝题了很多溢美之词,另一幅御笔题说为假。

但据徐邦达察看,那幅“真的”《富春山居图》上的题款根本不合元代的规范,而“假的”那幅画却有着明显的火烧和修补的痕迹。

经过仔细考证,徐邦达最终推翻了乾隆帝做出的判断,为那幅被打入冷宫200年的“假的”《富春山居图》验明正身。原来假的那幅《富春山居图》是明代书画家沈周的仿作, 1745年入宫,对其真伪并不知晓的乾隆帝爱不释手,兴奋地在长卷的留白处赋诗题词,还加盖玉玺。第二年,居然又有地方官员呈上另外一幅《富春山居图》。也许是因为两幅画的真假实在太难辨认,更可能是因为乾隆帝认为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字应该一言九鼎,他最终断定后来的那幅是临摹品。如果不是因为徐邦达的一双慧眼,这桩“冤假错案”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翻案。

被救出来的真迹,中间烧出几个连珠洞,断为一大一小两段,从此,稀世珍宝《富春山居图》一分为二,一半叫《剩山图》,流落民间后,1956年被浙江博物馆收藏;另一半叫《无用师卷》,在抗战胜利后被国民政府运往台湾,现珍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6月1日,两卷同时在台北展出,分隔多年的珍品首次合璧。

徐邦达跟我说过,鉴定最怕对比。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比就出来了。他说:“即使是我爸爸收藏的东西,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所以徐邦达90多岁的时候,还写了“实事求是”四个大字,挂在书房里自勉。看画的时候,如果一时定不了真假,他就让人给他一点时间,决不会仓促下定论,更不会胡说八道。

鉴定没有输赢 各有各看

1995年,浙江中澳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定林在杭州拍卖会上花110万人民币买了幅《仿石溪山水图》,拍卖公司宣传是张大千所作,画卷上有徐邦达的题字。买后不久,王定林发现台湾的拍卖会上卖过同样的画,就来找徐邦达。徐邦达说:“我题的不是这张画”,王定林随即要求拍卖公司退货。后来谢稚柳先生坚持画是真品,王定林于1996年向法院起诉,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当时徐邦达特意嘱咐我:关于这张画,任何媒体来了你都不要接待。我说为什么?他说我已经有了意见,我题的不是这张画,就说明了问题,你再讲有什么用啊?那时候香港、美国、台湾的媒体都在关注这件事,但我们没有接待过任何人,徐邦达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

这事一拖就是好几年,后来最高人民法院组织多位专家对这张画作了鉴定,除一人外,一致认为是赝品。

我一听说有了结论,就特别高兴。我说:“徐邦达,你赢了!”他说,“什么事我赢了?”我说,“就是那张假张大千啊,那是假的。”

徐邦达对我说:“看画没有输赢,各有各看”。当时给我气的,心里想,真能装。本来我还想请他吃西餐的,因为他特爱吃西餐,这一下我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你想,打了三四年的世界官司,好多人都在讲这幅画,可徐邦达始终没有否定谢先生。

跟李瑞环提收购国宝

和徐邦达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滕芳说从来没见他争过什么,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工作上。为了工作的事,还曾对滕芳又是哀求又是作揖的。

原来我们俩住在工体路,那个房子虽然有80多平米,可是那种老楼,厕所小得只能进去一个人,还得是瘦的,胖的都不行,24小时都没有灯。那时候有好多外国朋友来家里,我就特别不好意思,我怕人家说,那么大的专家怎么住这种房子。

我跟徐邦达说,你去跟单位要个房子吧。他却说,我们俩住的可以了,比朱先生(朱家)好多了。我说朱老那是自己的四合院,他愿意住那里,可我不愿意这样,洗手间连个灯都没有。他就说可以啦,不让我去要。

后来,我好不容易约到当时的政协主席李瑞环,谈我们家房子的事。刚巧那阵子徐邦达得知,曾流失民间的“清代四僧”之一石涛的墨竹《高呼与可》要上市拍卖,他每天四处游说,希望国家出资买下这一珍品。

知道我第二天要跟李主席谈房子的事,徐邦达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半夜他跟我说:“你别提房子的事啦,还是让国家想办法收购《高呼与可》吧。”说完,对着我又是哀求又是作揖。我赌气地说,“我一不是故宫的人,二不是徐邦达,李主席会听我的?要说你自己去说。”他说,“我要去的话,你就不要提房子的事,我只谈画……”

第二天,徐邦达和滕芳一起去见李瑞环,李瑞环听了《高呼与可》的事后,很痛快地答应帮忙解决。徐邦达别提多高兴了。

谈完出来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咱们到昆仑饭店吃上海包子去。”我故意逗他说:“徐邦达你真行啊,我房子没要来,还得搭一顿饭。”他就两手一抱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谢谢,我替故宫谢谢你啦!”

他的生活中没有抱怨

最让滕芳佩服和爱慕的,是徐邦达的人品。跟徐邦达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滕芳没听他讲过任何一个人一个“不”字。

那年我跟他一起坐车去故宫,出席《出师颂》的鉴定会,从故宫的东门进去,他说:“滕芳你看,故宫多大啊,就这个院子,没有一个地方我没有扫过。”他的学生后来跟我说,“文革”的时候徐邦达挨批斗,不仅每天在院子里扫地,还要敲着锣,边走边说:“我,徐邦达,是上海滩的恶少。”这些话学生们不跟我说,我永远都不知道。徐邦达把自己当成故宫人,他不愿意向我暴露“妈妈”丑的那一面。

故宫的人还给我讲,徐邦达在湖北咸阳下放的时候,因为口渴,在街上买了两个老百姓卖的梨,就被批判为“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后来问他,“人家批判你,你什么想法?”他说,“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他们在上面批斗我,我在下面就写书。”他那套《古书画伪讹考辩》,就是在下放的时间里写的。他走麦城的时候,从来不跟我讲,他对任何人没有一句抱怨,绝对没有。

滕芳还介绍,生活中的徐邦达,特别的有韵味。他喜欢吃西餐、喝咖啡,交谊舞跳得也特棒。他的书房从来都是整整齐齐,用的手绢也都是白色的。他从来不趋炎附势,没有人情世故的概念,而且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甚至不认识钱,连一百元能买些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内心像纯净水一样纯净,才能创作出美的作品,才能辨伪识真,成为一代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