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9年我在中央美院中国画研究生班学习,启功先生教我们古典文学和诗词课。启功先生学问渊博,治学严谨,教学认真,讲课特别能旁征博引,深入浅出,风趣生动,让我们受益很深,大家都十分敬重他。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家就住在北师大校园对面,“学为人师 行为世范”,启老提出并题写的校训广告牌,立在校园的大路旁,每次看到都感到很亲切。从中央美院毕业后我仍常到启功老师住的小红楼探望讨教,多得启功先生的关爱与教诲。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不少人受“新潮”影响,迷恋所谓新观念新技法,对人物画尤其是写实的人物感到厌倦,我却花大气力创作了一批题为“正气篇”的人物画,精心塑造了司马迁、郑板桥等100多位我国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完成后我带着画稿上门请启功先生指教。他一张一张地看了,非常热情地鼓励我:“应该画,画得好!”我告诉他准备在中国美术馆办个展览,李可染先生为我题写了展名《李延声正气篇人物画展》,我想请先生也为这个展览写点什么。启功先生爽朗地应允了。他略加思索,当即提笔,赋诗一首:“谱得无双昔久传,从来画史敬忠贤,新看衮钺丹青笔,重写乾坤正气篇。”落款为“延声同志正气篇画展观后奉题一首 启功”。前后不过短短的十来分钟时间,年已七十有三的先生就吟成佳作。这首只有28个字的七绝,竟巧妙地运用了无双谱等几个典故,意境高远,感情充沛。我惊叹先生学养专深,才思敏捷,才华横溢。启先生写“奉题”,对我这个晚辈来说实在不敢当。先生的热诚、谦逊与宽厚使我久久不能平静。我恭敬地将先生的这首七绝收入我这个展览的简介中。
展览开幕后,我原本要找车专程接启功先生来参观指导。没想到,先生却自己乘车来到中国美术馆,又上了二楼我的展厅里。这真让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陪着启老看了我的每一幅作品,倾听先生对我的创作意图、美学追求与艺术实践肯定与鼓励支持的话语,我觉得得到了莫大的支持与帮助,这是我一辈子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1993年5月我到广东艺术博览会上办画展,启老百忙中为我题写“李延声艺展”5个大字,为画展增辉。
二
1995年我开始用毛笔宣纸为中外名人写真,很自然少不了启功先生。
我又一次敲响了启老家的门。启老如同往常,还是亲自出来开门,客气地迎我进书房。在他家书房里总是摆着毛茸茸的熊猫,还有许多其他玩具。可见先生的童心童趣。我说明了为先生画像的来意,先生很配合,把圆圆的脑袋歪了歪,天真无邪地笑着问我:“你要我怎么着?”我说:“随意,您老觉着怎么舒服,就怎么坐着。”于是先生面对我端坐着,让我画了一幅。我画兴正浓,先生又坐到书桌前,随便写点什么,让我在一旁画。不一会儿,完成一张先生伏案挥毫的画像。我请启老为画题词。启老看了看画,风趣地问我:“随便写啊?”先生随即在自己头像旁写道:“长成甚么样,完全不由我,画笔造化权,无可无不可。启功时年八十三岁半。”好一个“八十三岁半”!这个“半”字让人乐了半天,足见先生的认真劲。接着先生找出“启子手”和“功在禹下”两枚白文印章,亲自压上,又拿出一罐滑石粉,用毛笔沾粉一扫。画上新钤盖的朱砂印迹就不会污染了。启老还颇带得意地笑着问我说:“这个办法好吧?”在另一张他正挥毫的侧面半身像上,先生题道:“写什么,不知道。当其无有书之妙。李延声先生速写 启功自题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日。”多么幽默又富有哲理!然后启老选出“道法自然”的一枚朱文印章压上,又用笔沾粉扫了扫。望着先生总是带着微笑的圆圆的脸和宽阔额上深深的皱纹,我每每一番感动:多么和蔼可亲的长者,多么睿智可敬的智者!
1997年,我完成了《魂系山河》国画长卷,准备在中国革命博物馆中央大厅展出。启功先生时年已85岁高龄,我不忍心再劳动他老人家去看展览,就带上《魂系山河》彩色小稿请他指教。先生看了很高兴,当即铺开一整张四尺宣纸,为我题写下了自己歌颂民族英雄林则徐的这首诗:“当年大老立中朝,忠尽无亏日月高。鸩毒沦肌耒雅片,燕熹销骨积牛毛。孤悬炮垒人心拱,万里刀环马足遥,十亿于今同一德,虎门门外海安潮。启功敬题。”我老伴站在一旁,见启老的诗中写的是“雅片”而不是“鸦片”,求教于启老。启老笑着说,“‘雅’与‘鸦’古文中是一个字,而考虑诗的平仄,我用‘雅’字。”先生随即找出“启功之印”白文印章和“元白”朱文印章钤盖,又是用笔沾粉扫了扫印迹……
好一首七律,好一个“敬题”,好一对一阴一阳的钤印,足以见先生尊忠敬贤、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人民美术出版社为我赶印《魂系山河》缩印长卷,我把先生的这首诗收印在卷首,时常向我的朋友们展示吟诵先生的这首七律佳作。
2005年6月30日2时25分先生在北京逝世,我十分悲痛。夜深人静时,我时常拿出先生给我的那些墨宝,凝视良久,感慨万千,觉得先生并没有远去,他永远活在我心中。
图1:李延声为启功先生画像 启功先生题字:长成甚么样完全不由我 画笔造化权 无可无不可 启功时年八十三岁半
图2:启功先生题字:写甚么,不知道。当其无有书之妙。李延声先生速写启功自题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