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6月突然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所有中国人,上至中央领导,下至普通农民无一不被卷入到政治斗争中。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的推动下,各单位铺天盖地地都贴满了大字报,形势已非常紧张,再亲近的人也不敢多交谈了,正所谓“道路以目”。一次在看大字报时偶遇陈校长,他只以充满疑虑与迷茫的神情低声地对我说了一句:“这究竟是怎么了?”便消失在人群中,我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样回答他,安慰他。而像我这样久经沙场的被改造对象倒是有清醒的思想准备,看这架势,更要“夹着尾巴做人”,好好接受改造了。很快我的家就被抄了,工资也被扣了。但万幸的是我的遭遇还不是最惨的。还没像老老实实、从来不多说一句的大学者刘盼遂那样,被红卫兵活活打死,然后塞到水缸里。北师大中文系的红卫兵到小乘巷去抄我的家,问我:“有什么‘封资修’?”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资’,也没有‘修’,只有‘封’。” 红卫兵说:“那好,就给你封了吧!”于是把我的东西贴上封条。
不久大部分教师,特别是老教师都被打成“牛鬼蛇神”。……我们的待遇与境况要比正式的“牛鬼蛇神”好一些,我们是“挂起来”。“挂起来”很符合“准”的定义,即先“挂”在那儿,一旦需要就可以挑(ti o)下来随时拿来示众。
我们整天被集中在主楼六层的一个房间内学习、开会、交代问题。召集人是沈藻祥先生,他每天要向领导汇报情况。当时的领导也说不清都是谁,一会儿是“革委会”,一会儿是“筹委会”, 一会儿是“红卫兵司令部”, 一会儿是“军宣队”。当然还要无休止地写检查材料、交代材料。当时如果实事求是地交代是绝对过不了关的,革命群众必定继续批判你“不老实”,“轻描淡写”,“避重就轻”,“不能触及灵魂”,“企图蒙混过关”,只有昧着心、狠下心把自己狗血喷头地臭骂一顿才能最终过关。我当然也不例外。有意思的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当年的那些检查,前几年居然出现在北京著名的旧货市场潘家园上,经过一番周折才被朋友赎了回来。现在还能从中看到当时的“文革”语言,那也算得上是一件文物了吧。说到学习,其实很多时候并没有什么正经可学的,为了体现革命热情,就需要尽量把活动安排得满满的,即使讨论大字报也好。那时为了忙里偷闲,我们时不时地都争着下楼给大家打开水,顺便遛遛,看看大字报,回来后好找些话题讨论讨论。
我们这些人在革命群众眼里已经沦落为牛鬼蛇神了,可有些人还想在牛鬼蛇神中充当“左派”,执牛耳。有一位教授永远要当左派的痴心不改,这次他逮(d i)不着李长之了,便来逮我。他能逮我什么呢?无非是成心找茬呗。比如,有一回我下楼给大家打开水,回来后大家照例问有什么新鲜的大字报?我说有一张大字报批评说现在“某某报”完全执行过去某某报的路线。具体内容我已记不清了,反正都是当时一些乱上纲的大批判,并没牵涉到当时路线斗争最核心的问题。我说完以为就完了,不料这位教授又对我进行分析推理,硬说从我的介绍中可以看得出来我是赞成过去反动路线的。这我哪受得了?我再觉悟低,究竟还不至于连自己赞成什么、反对什么都分不清,而他硬要把别人的观点反过来,还一口咬定这是你说的,然后扣上一个大帽子。事后我找到沈藻祥,让他务必向领导反映清楚,否则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我可真是被这些人整怕了。
我们“准牛鬼蛇神组”的成员,也有随时“晋升”的机会。往往有头一天还在这个组里尽量表现自己,滔滔不绝地批判别人,第二天就不见了的情景,一打听,原来发现有新罪行,从而归入到正式“牛鬼蛇神组”扫马路去了。反正那时的罪名和帽子满天飞,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臭老九,有点海外关系的叫里通外国,随便按( n)一个就行。后来我曾刻过一方闲章,题为“草屋”,出处是陶渊明“草屋八九间”,而“八九间”即前八种罪名: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和第九种罪名“臭老九”之间。但后来,拨乱反正了,知识分子再也不是臭老九了,我也就不再用这枚章了。
不久发起红卫兵和革命群众大串联活动,目的是进一步宣传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革命路线,发动群众把“文化大革命”更广泛、更深入地推向全国各地。我们这些人当然没资格去搞大串联,但在那风起云涌的时代绝对不能闲待着,待着本身就是罪。那时萧璋先生是被“挂起来”的系主任,但他不是党员,而他一直积极要求入党,时时争取表现的机会。在他的争取下,我们几个半老的“牛鬼蛇神”和“准牛鬼蛇神”也得到了一个参加革命运动的机会———到北京郊区去宣传毛泽东思想。……我和陆宗达、葛信益、萧璋等人自告奋勇,每人花30元(不要忘了那时我每月只有30元),各买了一大桶红油漆,到周口店的周口村去刷革命标语,因为那时时兴到处刷标语。我们白天写标语,晚上就住在农民家里,睡在土炕上。越写到后来,天越冷,冻得手都肿得打不了弯儿,真体会到什么叫“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了,但心里还觉得挺带劲的。我们去的时候是秋天,回来时已到年根儿,整整奋战了三个月,一大桶红油漆用得罄光,要不是为了过年,还要继续战斗下去。正当我们怀着一种空前的成就感回来时,没想到刚一下进城的长途车,当头就挨了一棒,只见车站附近、大街两旁到处贴满了大字报———“‘红海洋’是大阴谋!”原来在我们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革命形势又有了飞速的发展,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革命理论,据说还很有来头,是哪位首长亲自说的:到处刷标语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阴谋,为的是把墙上的地方都用革命口号占满,好让革命群众没地方贴大字报。这种观点不可谓不深刻,吓得人不敢再刷了。但仔细一想也实在荒唐:把所有能贴大字报的地方都刷上标语,那得刷多少?总之,我们去的时候是抱着宣传毛主席革命路线去的,回来的时候是破坏毛主席革命路线回来的,革命形势发展得真快啊,无论我们想怎么紧跟都跟不上,好不容易革了一回命还革错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编者注:本文选自《启功口述历史》。该书为启功先生口述,由他的学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九三学社社员赵仁 和启先生的内侄章景怀整理。文中所提到的李长之、萧璋、葛信益三人均系九三学社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