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码:

忆我的北大国文老师俞平伯先生


我于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念国文系。任课的有几位比较年轻的教师,俞平伯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记得他的本职是在清华大学,到北大兼课,讲诗词。词当然是旧的,因为没有新的。诗有新的,其时北大的许多人,如周作人、刘半农等,都写新诗,俞先生也写,而且印过名为《冬夜》的新诗集,可是他讲旧的,有一次还说,写新诗,摸索了很久,觉得此路难通,所以改为写旧诗。我的体会,他所谓难通,不是指内容的意境,是指形式的格调。

第一次上课,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觉得与闻名之名不相称。由名推想,应该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可是外貌不是。身材不高,头方而大,眼圆睁而很近视,举止表情不能圆通,衣着松散,没有笔挺气。但课确是讲得好,不是字典式的释义,是说他的体会,所以能够深入,巧思连翩,见人之所未见。让我惭愧的是,诗,词,听了一两年,现在只记得俞先生解李清照名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印象,当时他说:“真好,真好!至于究竟应该怎么讲,说不清楚。”他的话使我体会到,诗境,至少是有些,只能心心相印,不可像现在有些人那样,用冗长而不关痛痒的话赏析。俞先生的诸如此类的讲法还使我领悟,讲诗词,或扩大到一切文体,甚至一切人为事物,都要自己也曾往里钻,尝过甘苦,教别人才不至隔靴搔痒。

接着说听他讲课的另一件事,是有一次,入话之前,他提起研究《红楼梦》的事。他说他正在研究《红楼梦》,如果有人也有兴趣,可以去找他,共同进行。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同学为此事去找他。

说到课堂下的关系,那就多了。荦荦大者是读他的著作。点检书柜中的秦火之余,不算解放后的,还有《杂拌儿》、《杂拌儿之二》、《燕知草》、《燕郊集》、《读诗札记》、《读词偶得》。前四种是零篇文章的集印,内容包括多方面。都算在一起,戴上旧时代的眼镜看,上,是直到治经兼考证,中,是阐释诗词,下,是直到写抒情小文兼谈宝、黛。确是杂,或说博;可是都深入,说得上能成一家之言。

俞先生大概不能画,但字写得很好。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我的朋友华粹深与俞先生过从较密。其时俞先生住朝阳门内老君堂老宅,我托他带去一个折扇面,希望俞先生写,许夫人画,所谓夫妇合作。过些时候拿回,有字无画。据华君说,许夫人及其使女某都能画,出于使女者较胜,也许就是因此,真笔不愿,代笔不便,所以未着笔。也是这个时期,华君持来俞先生赠的手写五言长诗《遥夜闺思引》的影印本。诗长近五千言,前有骈体的长自序,说明作诗的原由。其中有这样的话:“仆也三生忆杳,一笑缘坚(悭),早堕泥犁,迟升兜率。况乃冥鸿失路,海燕迷归。过槐屋之空阶,宁闻语?;想荔亭之秋雨,定湿寒花。未删静志之篇,待续闲情之赋。此《遥夜闺思引》之所由作也。”(原无标点)我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我受一出家友人之托,编一种研究佛学的月刊《世间解》,请师友支援,其中当然有俞先生。俞先生对于弟子,总是守“循循然善诱人”的古训,除了给一篇讲演记录之外,还写了一篇《谈宗教的精神》。这篇文章不长,但所见深而透,文笔还是他那散文一路,奇峭而有情趣。俞先生很少谈这方面的内容,所以知道他兼精此道的人已经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