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1982年参加九三学社,后调至九三学社上海外贸支社。当时,外贸支社是一个老组织,社员均是耄耋老者,其中有贝聿铭的叔叔贝祖源,有荣毅仁的叔叔荣德馨,有张爱玲的姑父李开第。初次见面,九三学社上海市委组织部潘济美老师向前来开会的各位介绍我时,把家祖黄广错说是黄兴,我在潘济美老师介绍后立即纠正:“家祖不是黄兴,而是黄广,即广州的广,他虽也是同盟会的发起人之一,但地位远不及黄兴,因黄兴和孙中山同是同盟会的领导人物,不可同日而语。”这时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接着我的话发言了:“黄兴的孙子在民革,我是认识的,我听了心中在琢磨怎么又冒出一个黄兴的孙子?”这位老先生手臂上挽着一根司的克,一套西装棱角分明,一条颜色鲜艳的领带系得非常服贴,头发梳得光溜,虽有些稀疏但一丝不乱,看上去十分有精神。他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表示他的身体强壮,腰板很挺直,说起话快捷、豪爽,年近九十,根根青丝乌发中竟没有一根白发,也是稀奇。他就是李开第。
李老十分注重九三学社的组织生活,每次他总是早作准备,乘车前来,而且总是早到,我们年轻一辈对这些老者敬佩有加,生怕路途有闪失,开会结束后我总是陪伴他回家,这使他十分感动。他邀请我去他家作客,他居住在长江公寓,老伴和他相依为命,是一位和善的、一直笑眯眯的白发老太,矮小的个儿,朴素无华,但衣着却十分整洁。李开第用英语对我说:“she is my step wife(续弦)。”“step wife”,我感到惊奇。李开第解释说:“她是我新婚不久的妻子,名叫张茂渊。”我不知道张茂渊是谁,他告诉我:“李鸿章你知道吗?”“知道。”“她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哦”,我顿感兴趣。他指了指矮书柜说:“这是张佩伦的全套《涧于集》。”“张佩伦是谁?”我茫然了。“就是那个光绪年间的清流派带头人,《孽海花》中的庄佩伦,就是指他。张佩伦是内人的先父,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
《孽海花》我是看过的,内中情节也比较熟,知道中法马尾一站大败,张佩伦革职充军,后来成了李鸿章的幕僚,最后成了李鸿章的东床。李开第接着说:“内人是张爱玲的姑母,张爱玲是四十年代著名作家。”我对张爱玲不是很熟,茫然地听他说,他滔滔不绝地讲:“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求学时,我是她的监护人,她写了许多小说,有《第一炉香》、《红玫瑰与白玫瑰》、《小艾》、《十八春》。”我立刻想起了我家也有她写的小说,因为封面被撕去了,所以不知道作者为何人,但这些故事我在六十年代已看得滚瓜烂熟,可以说我是她的“粉丝”。李开第闻言,笑逐颜开:“这样看来,你也是‘张迷’之一。”李开第告诉我,如今家中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只有全套《涧于集》,他的子女不感兴趣,他的孙子李凡在搞外贸,喜欢踢足球,对古文不感兴趣。李开第看过《涧于集》后,认为有许多值得研究的史实,可惜找不到有志于这方面研究的人了,我对李老说:“我对古文比较有兴趣。”李老说:“今后你有空余时间,这套书可以借给你,这种书在图书馆里也很难找到。”(这套线装书在李开第逝世后,不知留给何人了。)
李开第每天要煎中药,所以房间里弥满着中草药的气味,他告诉我,张茂渊患了肺癌,年岁大了,不能开刀,也不去化疗,单凭中草药治疗已经四年了,肿块依然如故,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张茂渊自己并不知道,李开第也不告诉她,生怕她知道了,徒增思想负担加重病情。每天煎好中药之后,李开第总是要先尝一口,才让张茂渊服药,夫妻恩爱异乎寻常。
李开第心直口快,看到不顺眼的地方,他会直面相谈,有一天我系了一根深颜色的领带,他郑重关照我:“你怎么系黑领带,黑领带是参加丧事才系的,现在是开会,今后不能系。”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因为我系的领带是单位发的。为了避免他再次批评,我对今后的衣着更加注意了,还特意买了几根颜色鲜艳的领带。
1980年到1985年,上海盛行跳舞,我刚学会,跳舞成瘾,他也参加舞会,但是不跳,一曲舞完,他偷偷地拉住了我说,跳舞姿势要美,要落落大方,要挺起胸,步子清楚,不能拖泥带水,更主要的是,只能轻轻地搭着舞伴的手,而不能握着,不然有失礼仪,被人看了不雅。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但我毕竟和他有代沟,尤其是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西方绅士教育,所以在礼仪方面很多是缺门,他不嫌其烦地随时教导我,使我受益匪浅。
1988年上海一家报社刊登了一篇《张爱玲数典忘祖》的文章。作者自称与张爱玲素有交往,但所述三事却都是杜撰,说张爱玲连她祖父是张佩伦还是张荫恒都搞不清。李开第看了十分气愤,欲挥笔著文驳作,但他已87岁高龄,长期疏于笔耕。于是他找到了我,要我代他撰文,以正视听。他约我到他家,详述了张爱玲的身世,给我看了张爱玲写给她姑母的几封信。我写好文章给李老看了之后,找到那家报社要求刊登,报社感到为难。后来我的文章在《环球文学》杂志发表,总算有了出口气的地方。李老看了后说:“今后我要把事情一点点地告诉给你听,让你给我写一些东西,目前市面上以讹传讹的东西太多,使人防不胜防。”
李开第是上海闵行人,1902年生于闵行北街钝嘏堂,祖上自明朝中原迁至上海闵行,虽不是一个大富大贵人家,也属当地的大户人家,其父衡斋先生因为拥护人民政府,把所有的房子都无偿地捐给当地政府,所以虽戴地主帽子,但属开明地主。李老5岁时进私塾,8岁时进闵行务敏小学,12岁考入交通部所属上海工业专科学校(即交通大学前身)附属学校,然后升附中(高中),直至1924年交大毕业。
当时每年都要在大学毕业生中挑选最优秀的学生出国留学,毕业于电机专业的李开第勤奋好学,年年头魁,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了保送留学生,他于1925年搭乘了法国船去英国。
1927年暑假,在英国北部举办了留英中国男学生会夏令营,不少留英学生都参加了。李开第的好朋友严智珠先生和其太太许慧磊也参加了夏令营。张茂渊当时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钢琴,是留学生中众人瞩目的明星,给严智珠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夏令营之后,严智珠就把在那里的种种情况告诉了李开第。第一次听到张茂渊的名字,李开第并不在意。
1927年底,李开第乘船去比利时、法国游玩,随后就进了英国人开设的安利洋行担任工程师,而他的一些朋友学业完成之后也相继归国,严氏夫妇以及张茂渊姑嫂也回到了上海,经严氏夫妇介绍,李开第结识了张茂渊,并成了一个圈子里的朋友。
步入而立之年,经媒人介绍,李开第与闵行的富家之女夏毓智结婚。1932年9月,李开第在大华饭店举办了盛大的婚宴,能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张茂渊作了女傧相。婚后,李开第育有一双儿女,女儿在广州工作,女婿是广州乐团的团长。李开第的孙子李凡和我在同一幢楼工作,经常来往。这样,我和他祖孙两人都成了忘年交,只不过李开第是我的父执辈(比家父大一岁),李凡则比我小一辈。李开第常对我开玩笑:“我们三个人,我是老生,孙子是小生,你夹在中间是中生,但此中生决不是上海人所说的‘中生’(畜生之义),而是中生代之义,老夫在年轻时,常自喻是中生,做牛做马,上为老,下为小,夹在当中叫做俯首甘为孺子牛。老夫老了,不中用了,常言道:‘老而不死视为贱’。”我问:“何出此言?”他答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早已过古稀之年,则视为在窃取光阴,所以超过七十均是君子,只不过是梁上君子,在偷窃的是时间老人的时间。”李开第的诙谐之语令人发噱。
李开第被安利洋行派往香港工作,张爱玲赴香港大学求学,张茂渊委托李开第做其监护人,所以张爱玲称李开第为Uncle K.D,直到八、九十年代张爱玲与其姑姑通信时,仍沿用这称呼。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李开第离开香港赴重庆,直至1945年抗战胜利才从渝至沪,这时李开第又与张茂渊重新联系,来往频繁,而张茂渊为人随和,和夏毓智及其姐都成了手帕交。
1949年上海解放,张爱玲自知前途黯淡,以去香港大学继续求学为由,离沪赴港,与其长期相处的张茂渊把自己多年收藏的其母李经涛(小字鞠耦,张佩伦之妻,李鸿章之女)留下的古董和家族相册送给张爱玲带走,她只把自己的照片撕了下来。
解放前,李开第曾赴台,并在那里买下了房产,但其父母年迈不愿离开故土,李老也留下了,并参加了九三学社,后来洋行关门,合并进了上海机械进出口公司,李老成了九三学社外贸支社的成员,也是该支社资历最深的成员之一,并且担任主任委员之职。
解放后运动不断,李开第作为一个资本家劫数难逃,从那时起他就成了疲于奔命的“运动员”。因为子女不在身边,他和发妻相依为命。1965年,夏毓智患病,李开第和张茂渊轮流陪伴,虽不幸于当年病逝,但没有经历文化大革命狂扫一切的狂风暴雨,还算幸运。李开第则遭遇了抄家、批斗、下放劳动,房屋被人强占,还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张茂渊出身清朝贵族,但只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所以处境稍微好一点,虽没有戴上帽子,但也抄家不断,被迫打扫厕所,打扫卫生。
在那些日子里,李开第多亏有张茂渊无微不至的照顾,整理家务,手把手地教他做家务。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认为他俩老不正经,但是张茂渊个性刚毅,她认定是朋友,就不在乎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也不在乎她和反革命分子划不清界线。在这段最黑暗的日子里,俩人携手相互勉励,熬过了恶梦般的日子。
1978年,李开第提出平反,得到外贸支社的支持,当时的主任委员吴子云多次去上海机械进出口公司反映情况和呼吁。平反后不久,李开第和张茂渊喜结良缘,当时他俩同是77岁,在静安宾馆办了一桌酒席,请了一些亲近的人以示祝贺。后来,张爱玲和其姑姑张茂渊恢复了通信,当她知道其姑姑和K.D喜结良缘时感动得眼睛一热,几乎泪下,这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使她回忆起姑姑曾经和她说过的话,“姑姑一定会结婚的,哪怕80岁也会结婚”。
1991年1月底,外贸支社为李开第夫妇和荣德馨先生三位九十岁老人开生日宴会,地点在九三学社市委宴会厅,这座老式花园洋房在陕西北路南京西路口、平安电影院对面,过去是荣德馨的侄子荣毅仁的房子,由荣毅仁捐献给国家,遂成为民主党派的办公楼。摆上大蛋糕,点上蜡烛,大家济济一堂,充满温馨,李开第特别感动,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隆重地过大生日,平时亲友很少,年岁大了又疏于来往,这次同社社员为他祝寿,他甚是感动。那天,张茂渊特别精神,脸上堆满笑容,根本看不出已身患癌症。
“人有旦夕祸福”,虽经李开第精心服侍,调理,张茂渊的病毕竟回天无术,住院时支社女同志沈蓉芬、俞梅琳在旁陪夜、值班。后来,九三学社社员们和李开第一起为张茂渊送终。
老伴撒手西去,使李开第倍感孤单,他提出要去南浦、杨浦两座大桥参观,外贸支社十分重视,特意借了一辆面包车陪伴老社员参观大桥和发展中的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物,令老知识分子十分兴奋。
1999年4月李开第与世长辞,他和张茂渊共同遵守了生前的约定,不开追悼会,不举办遗体告别仪式,不留有骨灰,真正做到了来源于自然又回归自然。这是一对从小熟读四书五经、长大又出国留学,既受孔孟之道的熏陶,又接受现代文化影响的夫妇,这样的人生经历、这样的人可能仅此一代。(《上海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