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以前,一位名牌大学古典文学研究生学历的年轻人来我处闲聊,问起我在读什么好书?我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一代宗师:魏建功》递给了他。显然,他对“魏建功”这个名字比较陌生,诧异地问我:“还‘一代宗师 ’?没听说过嘛。”
我想,年轻的朋友不知也是正常的,魏建功虽是一位文字音韵学方面的著名学者,也主编过《新华字典》,但他一生低调,并无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其实旧时这样的学者多的是,都是默默无闻的,尽管一肚皮的学问,却不求闻达。因为,那年头所崇尚的,学者就是学者,没必要明星化,更不可能像明星一般地去抢镜头。
精于文字之学、擅于书法的魏建功先生,似乎很少有人知晓,其实他还喜好篆刻印章之道。民国时代的著名文人中,纯属“玩票”刻印章的,大概以闻一多最为人所知闻了,记载他擅刻印的著作也多,如马国权的《近代印人传》、孙洵的《民国篆刻史》等,均有专页介绍。其他如郁达夫、瞿秋白等“票友”级印人,《民国篆刻史》中虽篇幅有限,但多少也有文字和印拓涉及,而辑录过多本印谱,留下数百枚印拓的魏建功,却只字未提。我想唯一的可能是魏建功只是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学者,名气无法和搞文学的相比。再者,魏建功生于一九〇一年,虽和前几位也差不了几岁,但似乎又相隔“一个世纪”,也许就往往不在编选者的视野之内了。
魏建功治印,得自他深厚的文字学功底,熔甲骨、鼎彝以及秦篆汉隶文字于一炉,并兼取宋元、明清等印风,譬如他将楷书、草书以及隶书入印,就是汲取了元押一路的风格,饶有古趣。其实,据文字记载,魏建功最初热衷于篆刻艺术,是在一九二八年,那时北伐即将到京,局势混乱,有识之士担心北京的文物即将遭到破坏,遂由北大研究所的几位导师沈兼士发起,成立了一个文物维持会,委员如沈兼士、陈垣、马衡、刘半农、徐森玉等,年轻教师中如台静农、常维钧、庄尚严、魏建功也积极参加。这些导师多为文字金石学家,在一起聊天时常谈论的是汉魏石经拓片、秦汉古印的搜求等,年轻教师听了兴趣愈来愈浓,于是经庄尚严提议,他们几位年轻人就成立了“圆台印社”,社员是庄尚严、台静农、常维钧、魏建功、金满叔等,并邀请了王福庵、马衡作为他们的指导顾问。“圆台”则是马衡根据他们所在的北海团城的旧称所命名,马衡为了示范,还现场以秦玺风格刻了一方“圆台印社”,后王福庵也刻了一方,并赠了一部自己的原拓印谱,供同人交流观摩。说来有趣,几位社员热情高涨,台静农、常维钧、魏建功纷纷奏刀临摹创作,金满叔甚至后来还专以刻印为生,但唯有发起人庄尚严,虽精于印学,热衷于古印收藏鉴赏,然而于篆刻却光说不练,从未“试水”。
相比之下,魏建功的治印兴趣,则一直保留了二十多年。尤其是抗战时魏建功在云南西南联大,几乎是他印章的创作高峰期。在云南,魏建功还开创了一件稀有印材——藤印,为印坛所未闻。因为他闲时尤喜为朋友刻杖镌筷以遣兴,那时当地所售的手杖,皆是越南白藤,在镌刻过程中,魏建功发现这云南白藤,其断面似桃形,细腻而多棕眼,于是他便将藤杖一段段锯开,在其断面上刻印,不料刻成后大受欢迎,魏建功也为自己开创了一件新印材而得意,兴之所至,频频治印送人,别具情趣。后来他将所刻的藤印还专门辑成一册《何必金玉印谱》,并道:“天地间堪充印材者何啻百千,富家儿持金逐玉,争奇斗艳,实则败絮其中;君子安贫乐道,但得印中三味以陶冶性情,又何必鸡血田黄?”
大约在2001年,也就是为了纪念魏建功的百年诞辰,由中国书店出版了一册《天行山鬼印蜕——魏建功的印谱》,这本印谱汇集了魏建功当年所钤辑的三部印谱,分别是《独后来堂印存》、《何必金玉印谱》和《义卖藤印存》,总计收印蜕四百五十八方。图中如周作人的“苦茶庵知堂记”、刘半农的“复”以及钱玄同、蒋梦麟的印章,都是印主使用率非常高的常用印,可见他的印深得朋友之喜欢。魏建功先生虽非职业的印家,故他的印章里,自然有一种文人的意蕴,即使不够严谨,反而会生出另一种古拙、潇散的趣味。大收藏家张伯驹先生曾为他的“藤印”作品题写七绝两首,其一为:不须砍作邛州杖,直为摩成汉殿砖。钤入丹青图画里,苍茫犹带五溪烟。
“苍茫犹带五溪烟”,或许是赞美文人印的最佳诗句了。如果纯以章法、刀法去衡量一位“票友”级印家的话,那肯定是不合时宜的。(管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