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港事件之后,美国与中国联合对日作战。日军占领滇缅公路后,中国通向国外的陆路运输线被截断,战略物资无法内运。陈纳德的“飞虎队”成立后,虽然能由空中运进一部分,但数量有限,成本很高。后来美国明令在飞虎队的基础上成立第十四航空队,运输能力有所加强,但还是不足,而且代价高昂,重型坦克,大口径战炮等还是无法内运。一条由印缅通向昆明的公路势在必建,为此开展了对盘踞在缅甸和滇西的日寇战争。开辟了印缅战区和滇西战区,分别由西向东和由东向西进行反攻。印缅战区总指挥为史迪威,副总指挥罗卓英。美军在此区的军事力量称X-Force。滇西战区总司令为卫立煌,美军在此区的军事力量称Y-Force。两个战区的共同目标就是打通中印公路,又称史迪威公路,并修建输油管线,运入军事物资,以供湘、黔、桂战区(Z-Force)和东部大反攻之用。
1942年后由于美军大量来华与中国军队协同作战,需用很多翻译人员,临时培训是来不及的,于是当局决定征调大学四年级应届毕业生充当译员。当时我正在西南联大(北大、清华、南开三大学战时南迁昆明组合而成)四年级。属于征调对象。梅贻琦校长召开动员大会,向四年级同学宣布了这一决定,并鼓励大家:“这是打击敌人,报效国家的大好机会,希望同学们踊跃应征!”,并宣布:四年级男生一律参加,提早毕业,服役完成后发给毕业文凭,否则不予毕业。同学们听了,一片哗然,纷纷议论。但是谁也不敢不应征,况且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怎能临阵退缩,我也决心应征入伍。
1944年2-3月间,我们四年级同学数百人一起进入了昆明译员训练班。训练内容针对即将面临的需要来安排。课程设置以提高英语会话水平为主,教师均由西南联大教授兼任。生活军事化,有军事教官负责训练和管理,脱下便服,换上军装,每天上操。一个月后毕业,我被分派到步兵训练中心(ITC),由美国军官讲授一些新武器的使用,如反坦克炮、无后座力炮、轻重机关枪、卡宾枪等。而且还打靶实习,感到新鲜。十多天后改派到炮兵训练中心(FATC),在这里分批培训炮兵下级军官使用美国75mm山炮。由美国军事教官授课,进行操作。翻译人员进行翻译。这里已有一些老译员,我们协助,作为见习。那时美国武器只能靠飞机运入,75mm山炮可以拆卸成若干部分,便于空运。山地作战,也便于骡马驮运转移。在FATC工作了不到一个月,我就被派到滇西去了。
5月初我随美国上校Col.Wards和两位军官,两位军士乘一辆军械车(weapons carrier)前往保山。Wards上校年纪不到50岁,是美国阿克拉荷马州人,对人和气,干事利索,美国人都很尊敬他。在路上他才告诉我,到保山去训练71军87师的炮兵营。到保山后住在招待所。当晚87师师长设宴招待,酒菜特别丰盛,老美吃得高兴,竖起拇指,连声说:“OK”。饭后看京戏,演的都是武戏,老美看得目瞪口呆,不断喝彩。保山设有译员联络站,负责人是由中央大学征调的黄佰庭,我们的信件都由他转寄。
87师炮兵营驻扎在保山西南约5km的一个大村庄。有一大户人家,房屋较宽大,美国教官和翻译官就住在那里,一起用餐。门前有宽阔的场院,正好用作训练场地。
炮兵营营长姓黄,广西人,精明能干。下设三个连,每连三个排。每排配备75mm山炮一门,士兵多为广西、四川人,素质较好,而且原为炮兵,学习新炮易于接受,动手能力也较强。学习时以连为单位,边讲边做,反复练习,互相协调,直至熟练无误。内容包括炮的结构,各部件的名称,作用,拆装动作,瞄准操作,炮弹和装药选择安装,信管类型,发射操作。基本技能熟练掌握后进行实弹演习,先试射,根据弹着点的偏差调整数据,逐步修正,直至射中目标。此处还有通讯联络,驮载捆绑,夜间作战,战略战术等。大概是1944年6月初,炮兵营奉命开赴前线。在怒江东岸距原惠通桥不远的山头后面扎下炮阵地,面对怒江西岸的松山。在松山一片小山头处日军修筑了大量堡垒,互相连通。堡垒修在山石中,顶上用方木三层加钢板覆盖再堆土种草伪装,非常坚固。炮兵营的9门75mm榴弹炮一字排开,在阵地前方一片小树林的山坡陡坎处设置“观测所”。通讯兵在观测所与炮阵地之间架起了通话线路,并与指挥所联系起来。一切就绪后,炮兵总指挥命令本营开始试射。一门炮一门炮地轮流试射,不断调整射程,直至弹着点落在预定的位置。有一天,人们看到明亮夺目的红色讯号弹高高地射向松山上空,我军进攻松山的战斗开始了!先由炮轰敌人堡垒,用延期信管,炮弹落地后穿入地下深处,破坏敌人的堡垒工事。同时其他许多炮兵部队也一起打炮,各种不同的炮,大炮、小炮,声音各不相同,响声密集,连续不断,火光闪耀,打得敌人龟缩在堡垒里,实在解恨!对这些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杀人恶魔,狠狠地揍!
炮轰了半个多小时响声突然停了下来,我们的步兵开始进攻了。敌人居高临下,我军仰攻,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且得之不易的一些据点,敌人反攻又夺了回去。
在战斗中我炮阵地已暴露,敌人的炮弹就射了过来,炮弹飞过来的嘘嘘声,令人紧张,及至落地一声巨响,不在身边,也就放下心来。初次上阵,难免紧张,只得听天由命了,尽可能找比较安全,有点遮挡的地方跑去。心中在想躲得过去算是幸运,不幸身亡,也算为国捐躯,尽了一份抗战的力量,于是心情就宽松多了。在我方其他炮火的压制下,敌方的炮声沉寂下来了,一场惊险也就过去了。对敌人也更恨了,下次要沉重地揍他们!
几天后我军又进攻,这次果然加大了攻击的力度。上午10时左右我方十多架飞机向松山连续投弹,轰炸了半个多小时,只见松山尘土飞扬,一片火光。大家拍手称快,精神振奋。飞机走后,炮轰又开始了,半个多小时后,步兵又进攻了,在观测所望远镜看到:步兵冒着敌人的炮火冲上去又退下来,一些人倒下了,他们是勇敢的,光荣的!
这样的反攻进行了多次,慢慢地逼近敌人的中心阵地,堡垒也更坚固了,敌人用机枪扫射,难于前进。这时来了美国的新武器——火焰喷射器,能喷20多米,火焰温度极高,青草立刻可燃。步兵用火焰喷射器向堡垒洞口喷射,敌人窜了出来,浑身是火,在地上乱滚。另外还挖地道通向中心堡垒运炸药,炸了个底朝天,敌人伤亡惨重,无处可逃,举手投降。我军于9月初占领松山,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下一个进攻目标是龙陵。龙陵是一个较大的城市,也是日军的重要据点。我军奉命攻打龙陵,炮兵营在龙陵城东南的山林地带布置了炮阵地。这时,腾冲方面的战斗也取得了胜利,也来龙陵参战。强大的炮兵火力,支援着步兵向敌进攻,一个山头、一个村庄地夺取敌人占领的营地。我们再也没有经受过敌人的炮击,但是面临着另一种危险:被打散的日本兵每到夜间就到处乱窜,袭击我军,或躲在密林中向我军打冷枪。我炮阵地就曾遇到一股流窜日军的袭击。幸亏我们有枪,在我们有力反击下才将日军击退。但是我们也有二名士兵牺牲,一位排长受伤,还损失了一匹驮马。因此,我们晚上都要轮流值岗,白天也不敢乱跑。
在我军的绝对优势下,龙陵城于10月底就拿下了。前线一片欢腾,互相祝贺。大家都想进城看看,只见房屋破坏殆尽,断壁残垣,一片瓦砾,有些地方还在冒烟。废墟中还可捡到日军的钢盔、军刀、刺刀等物品。打进城最早的士兵捡到日军的护身符,一幅白色的丝绸方巾,上写“武运长久”,中间一个红太阳(日本旗),空余的地方有许多人的签名,带在身上以保平安吉祥。美国人最喜欢这东西,不惜重金或用香烟、罐头交换,作为战利品寄回家去,说他杀了日本人,表示英雄。城中的小山岗上建有一座“文笔塔”,虽经战火,却依然完整未倒,显得格外秀美。有人为它照了相,我也加洗一张留作纪念,并在背面写了一段感慨之词,作为参加战争的见证。
经过松山、龙陵两大战役,我军力量更集中。相反,日军的力量却大大削弱。加之印缅战区的节节胜利,日军已经感到末日即将来临,往日那种骄横的气焰已丧失殆尽,阻抗我军西进的力量大为削弱。所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军就拿下了芒市和遮放,沿着旧缅甸公路向中缅边境前进。胜利的心情让人振奋,我们炮兵营一路不断搬动,只有几次炮轰敌人,时间不长就又往前搬动。敌人也很少打炮过来,日子过得轻松。直到接近畹町,攻打畹町的黑山头时,才正式布置炮阵地,准备大规模决战。万炮齐发,攻击敌人的场面又出现了。敌人的炮弹也常飞过来。我们有了经验,也不那么惊慌失措了,根据炮弹飞行的声音,可以判断落地距离身边的远近。一般不予理睬,只有判断离得较近时,才卧倒在地。炮弹一爆炸,知道没事了,才轻松地站起来。
濒临溃灭的日寇,也疯狂地挣扎,时常小股部队出击,我们夜间要轮流值岗,以防不测。敌人的飞机也时不时地飞临公路沿线轰炸,扰乱人心。有一天我和美国人骑马外出,走到一个粮站附近,远远看到日本“零式”飞机飞来,我们赶快下马躲进公路边沟里。这时飞机已到了我们前方100多米处,开始扫射。这是最危险的时刻,我闭上眼睛,心里再一次想,听天由命吧。飞机俯冲扫射,然后离去。乘此机会,我们马上跳出边沟上马沿着小路直奔。走了一段路程,惊魂稍定,我们俩互相看着不禁大笑。原来仓促上马,我竟然骑了他的马,他骑了我的马。而且浑身沾满了污泥,狼狈不堪。后来得悉飞机炸死了两头运粮的骡马,粮站的一位译员躲在半地下粮库里,面冲墙站立,屁股上被子弹穿过,未受大伤。
畹町黑山头攻克后,日军已无险可守。这时印缅战区已攻克八莫,日寇怕退路被截断,仓促撤退。我军占领了畹町,滇西战区的反攻任务胜利完成了,大家兴高采烈,欢庆胜利。
我炮兵营奉命原地休整,余下的工作就是维修炮械和维护人马健康,事情不多。美国人只剩下尉官2人、军士4人,译员只留我一人。这时美国的给养已由吃腻了的C类罐头,增加了B类罐头,伙食较好。还可以到附近集市上购买一些新鲜食品,生活安定。这时还来了很多美国书刊,不乏名著,我就选些阅读,增进英语水平。附近的美国驻地电影,多系新拍摄的彩色影片,颜色极为鲜艳。1945年1月27日,印缅战区与滇西战区会师南坎,庆祝中印公路全线胜利。
随后我炮兵营奉命“整训待命”,我们就在遮放城稍西靠公路的一个大村子驻扎。这里地势平阔,绿树竹林,一条小河绕村而过。营地就在小河旁,环境优美。春节来临,正是官兵同乐、共庆胜利的大好时机,炮兵营准备了丰盛的美食,并邀请美国教官和翻译官参加。酒席宴上,黄营长致贺词,美国人也讲了话,一片欢腾,气氛热烈和谐。
我时常散步到公路上走走,看到工兵把公路修得平整坚实,桥涵都翻修加固了,沿路架设着两条4寸铁管,那是输油管。我靠近听了听,有油在哗哗地流淌。公路上时不时地有155mm的炮车、重型坦克和满载着军用物资的10轮大卡车通过,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欣慰,觉得这其中也有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苦劳。
两个月后,炮兵营奉命回昆明补充更换装备。我们于1945年4月1日到达昆明。圆满完成了滇西炮轰日寇的使命,准备迎接东进之战。(张咸恭)
张咸恭简介:张咸恭,男,1919年4月出生。毕业于西南联大,1944年在西南联大投笔从戎,与800学子一起参加抗日,作为翻译在中国远征军71军87师山炮营,参加了松山战役。2015年,获得了“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纪念章”。现为中国地质大学(北京)教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