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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诂解疑凭谁问

——缅怀重庆文史专家周永林先生


今年4月下旬,中央美术学院王益鹏教授到重庆,收集其父、民盟老前辈、曾任重庆民主星期刊副主编王少燕的生平事迹,找到我。我首先想到求助于原四川省重庆市政协副秘书长周永林、重庆老新闻工作者杨钟岫。在杨老处,我被告知,周老已于2014年12月仙逝,他送了挽联。我非常惊愕、沉痛,痛苦于我的闭塞、孤陋寡闻,没能为周老送最后一程。

与周老认识,是1999年6月间,我供职于中共重庆市委统战部宣传处,主要负责《重庆统一战线》编辑。刊物有史海钩沉、统战史话栏目,因为是史,所以增删损益相当慎重。但凡涉及重庆1937至1950年的史实存疑,我会求助请教于重庆文史专家周永老、杨钟老等。他们博学广闻、诲人不倦,于文章之外,还论及许多重庆掌故。与他们接触,无论学识人品,都给我许多教益,时间长了,于感情上也十分相洽。

上世纪90年代,周老曾大病一场,虽顽强生存下来,行走已是颤颤巍巍,出门须有夫人相伴。他勤于治学,无论在小什字市政协联谊小区,还是迁居加州城市花园,满屋子都是书籍、资料,码放整整齐齐。每次去拜访,他都在读书、翻阅资料、制作资料卡片。对我提出的疑问,他会旁征博引,非常热情地给予教诲,一个问题会讲出相干不相干的两三个、甚至多个故事。不知道、或不清楚之处,他会扶椅缓缓站起,拒绝我本能的搀扶,挪步到书架前准确找到相关书籍,翻到出处,或打电话咨询某某人,让我马上去找他(她)。原四川省重庆市工商联秘书长张钧陶熟悉重庆工商界历史、重庆老报人肖鸣铿了解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一些内幕,他们都是我通过周老认识的。

据周老介绍,他有心于文史研究工作,是在1967年。有一天,他顺手将几枚破损的毛主席小型像章混进杂物倒入垃圾桶,被人揭发,在市公安局留待审查室羁押了40多天。被放出来后,他没有分配工作,整日无所事事,戏称一帮与自己境遇一般的人一不小心成了“圣贤”(谐“剩闲”)。在市委统战部老部长杨松青的启发下,他到重庆市图书馆静心读书,翻阅了大量资料,由此对文史研究产生了浓厚兴趣。两年后,他重新参加工作,文史情节已然深播萦绕于心。

1978年4月,市委领导找他谈话,准备对他委以重任,他婉言谢绝。按照意愿,他被任命为重庆市政协副秘书长,主要负责文史研究工作,一直到1988年10月离休。10年间,在他的主导下,市政协文史研究承担国家和省部级科研项目,出了一批成果,特别是在重庆地方史研究方面硕果颇丰。由他主编的《重庆文史资料》(1~30辑)、《重庆地方史资料丛刊》(1~12集)、《第二次国共合作纪实丛书》、《邹容文集》、《重庆“三三一”惨案纪实》、《卢作孚追思录》等多部文集,获国家社会科学类优秀成果奖,四川省或重庆市社会科学类优秀成果一、二、三等奖。

让周老最为得意的是他研究毛泽东词《沁园春·雪》40多年,且颇有建树和心得。研究始于他被羁押期间。为打发时间,他让夫人捎来《毛泽东诗词讲解》之类的小册子,读后发现对该词有注解为“书赠柳亚子先生后,第二天就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了。”这与他所知道的史实不符。以后,他在重庆图书馆特别留意翻阅了1949年前在重庆出版发行的《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大公报》、《新民报》等,研读了馆藏的有关毛主席诗词研究的专著,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他认为,有必要通过研究与宣传,让更多的人了解该词当年在重庆传诵、围绕该词国共斗争背后的真实故事,读懂词的真实涵义,确立对一代伟人及那个时代的正确认识。

以后,他利用工作之便,广为搜集、整理和研究相关资料。八十年代,他相继发表了《沁园春·词话》、《忆〈沁园春·雪〉的发表》、《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回忆〈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时的一场斗争》、《〈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期间若干史实材料补遗》、《索句渝州叶正黄一记毛泽东与柳亚子的战斗友谊》等文章,编辑《〈沁园春・雪〉考证》一书,列为“重庆地方史资料丛刊”之一。

进入九十年代,随着一批珍贵的、新的史实材料被发现披露,周老于该词研究又有了新的提高,纠正某些讹漏错传,形成了洋洋洒洒几万字的《毛词〈沁园春・雪〉》。出于对统一战线的深厚感情,他决定在《重庆统一战线》上发表。一段时间,我断续几天下午2点后,将手稿打印稿送到周老家,请他校订,并就修改处陈述我的编辑理由。每次意见达成一致,周老都会非常开心地笑出声来,那笑声笑容成为我对他的记忆定格。

《重庆统一战线》是双月刊,篇幅有限。是全文采用,还是摘要采用,编辑部与周老反复交换意见,决定采用连载方式。对该文题目大家有不同意见,有认为“毛词”提法褒贬不明,似有贬的涵义。对此,周老坚持己见,并举例说明,这恰恰是对该词大大的褒奖。或是我当面求教,或是电话讨论,最终,我们还是尊重了他的意见。该文从2001年第二期至2002年第一期,分四期连载刊发。每期样稿出来后,我都要送给周老校阅,刊物印出后每期送周老30本,后两期增加到50本。

2003年7月,重庆被中央统战部命名为统一战线传统教育基地。作为基地建设内容,要在红岩革命纪念馆开辟统战历史展室。我是文字组稿人之一。为把握史实表述的准确性、完整性和逻辑性,宣传处多次组织座谈讨论。周老非常重视这项工作,建议参加座谈老同志名单,亲自到统战部参加座谈,且知无不言、言皆有据。从联谊小区到统战部,距离不到千米,但他要慢慢走上20几分钟。他事无巨细,考虑老同志的饮食习惯,有一两次,亲自联系罗汉寺斋堂订餐,让我们非常感动。

周老向我讲述了很多往事。他红军时期参加革命,抗战胜利前后,组织关系在中共重庆地方组织,工作关系在中共南方局统战工作组。由于工作需要,他担任实力雄厚的均益公司总务主任,出入于上流社会,以至于部分同志认为他在发“国难财”;他与刘国定是高中同学。1948年4月,时任中共重庆市委书记的刘国定叛变,供出重庆市中区区委书记李文祥等。他曾找到周老,表示自己实出无奈,但没有暴露亲戚、要好的同学朋友。周老稍加应付,找了一个借口越窗而走。李文祥叛变后,供出了周老,并带着特务到处抓人。一个寒夜,他正在小什字蓝家巷公司总部上班。突然来了几个人说要找周老买房子。由于门卫的机警与掩护,他得以逃脱;统战工作组成员黎又霖、陶敬之两位战友牺牲于“11·27”大屠杀。重庆解放后,他去识别烈士遗体。白公馆地下室阴冷潮湿。在并排凌乱地铺的一床褥子下,他找到一张巴掌大的土纸,上面写着:“革命何须问死生,将身许国倍光荣,今朝我辈成仁去,顷刻黄泉又结盟。”落款为黎又霖。他感怀烈士置生死于度外,进而一辈子把党的事业、人民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

他回忆,1945年8月10日晚,重庆市民就获悉日本无条件投降消息,当晚自发组织了非常热烈的庆祝活动;重庆解放非常平静,老百姓经过多年战火,渴望和平,解放军进城秋毫无犯……颠覆了我过去的一些认识。

最后一次见到周老,是2012年4月,我撰写《重庆与九三学社发祥相关地名索引》,就地名和九三学社早期人物事迹请教于周老。周老表示,他在中共南方局统战工作组负责经济统战,对其他方面的统战接触不多,也不打听,这是纪律,但也了解一些情况。他回忆当时把少数几个国民参政员称为“贵族议员”,认为只会给国民党抬轿。他所知道的吴藻溪跟南方局走得很近,经常在《新华日报》发表文章,在社会上有影响,但彼此并不认识。

凄凄风雨由来急,漫漫青山落晚夕。魏宇平、屈趁斯、戴危刁等一批博学谦逊老人先已乘鹤而去,周老走了,他们的事迹不朽、人格不朽。我有幸与他们接触,学会追求真实、宠辱不惊,尝试以平常心,真诚祝福善待每一个人,努力传递他们与人为善的人性光辉。(郭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