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11日,一座小礼堂内正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鲜花丛中,安睡着一位老人,著名物理学家严济慈再次深情呼唤:“我的爱人!”
那天,是他们结婚57周年纪念日。
秦淮河畔,爱如藤蔓
1921年,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基础上,国立东南大学成立。这年开学时,迎来一位容貌出众的女子。她叫张宗英,是首届学生中唯一的女生。
张宗英出身书香门第,既风度高雅,又谈吐不俗,爱慕者众。这其中,就有数理系的严济慈。
严济慈出身于浙江省东阳县一个贫苦农家,靠“叔祖父卖掉祖产,同窗好友解囊相助”,这才迈进大学校门。
虽布衣布履,带着泥土气息,但他很快就凭着出色学业声名鹊起。数学家何鲁的课上,因课程艰难,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出众才华有目共睹,他被邀请去暑期学校讲课,数学讲稿也被何鲁推荐到商务印书馆出版,在校内外引起轰动。那时,他才是个大三的学生。
尽管成绩出类拔萃,可是,严济慈自知出身贫寒,长相普通,对张宗英,他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唯有默默祝福。
谁料,幸运的光环竟悄悄降临了——教育家张绎墨爱惜才华,他找上门来,请严济慈为独生女补习数学和物理。他的女儿,正是张宗英。
一教一学间,来往多了起来,严济慈的聪明才智、报国理想逐渐打动了张宗英,爱情的种子悄然孕育。
大四时,由严济慈编写的《初中算术》正式出版,应约编写的《几何证题法》也终于完成。第一时间里,他把两本书送给张宗英,看着封面上的“严济慈”三个字,张宗英既钦佩又骄傲。
她送上一个嫣然微笑,他的数月辛劳,顿时一扫而空。
拒绝了豪门公子,达官显贵,不顾家境大相径庭,张宗英认准了严济慈。严济慈大学毕业后,1923年8月8日,他们举行了订婚仪式。
那一天,秦淮河畔,爱如藤蔓。
她是指南针、掌舵者
国内动荡,在几位教授资助下,严济慈去法国留学。和着眼泪,共吃了一碗阳春面,他告别了张宗英。他离开后,她把无限痴情倾注笔下,日日打开地图,计算着他的航程。
十天后,终于收到他的信,读到“我没有想你,却亦可说刻刻想到你”时,动人的情话令她精神大振。此后,读书效率“几倍于前”。
爱的力量是如此之大,由此,张宗英产生了一个想法。在信中,她建议严济慈:
以后,二人通信都用同样大小的纸张,方便将来装订成册,“他年聚首而观之,回顾别离情况,益感聚首乐趣,其兴味当无穷也”。
因了等信、写信,旅程不再枯燥,收到张宗英的第一封信时,严济慈“极快活”。望着海上明月,他写下思念:
“月儿!你若有意,为我传语:那鸡鸣山下,伊人怎样?把我看顾他,曾否酣卧入梦;告诉他,我心似水志入舟。”
一想到教授们和爱人的期盼,离愁别绪顿时化作满腔豪情,他告诉张宗英,此次留学,“一为国家,二为你我”,他将以居里夫人为楷模,“生不愿做万户候,但愿一握天下学者手”。
思念萦绕心间,信中,他称她“真卿(张宗英的字)吾爱”,落款是:慕光。“慕光”,是中学英文老师为他取的字,意为追求光明和真理。
到法国后,严济慈先在一所中学补习法语。经济紧张,没有社交,除了学习,就是写信。
为解思念之情,他把张宗英的照片放在桌上,挂在墙上,并特意买了相框装起来。对此,张宗英劝他:“金钱方面,要权衡周至,你我情谊不在物质上……”
她的提醒是那样及时,即便如此,严济慈还是遭遇了经济困窘,饥寒交迫时,他深感“面包远较书籍重要”。在信中,他常常流露出焦虑和矛盾,产生了“不如暂归”的念头。
张宗英一面鼓励他坚持下去,一面硬着头皮“拜望”各位老师,为他筹集费用。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金钱之能力与艰难之况味”。她甚至想要牺牲学业,去挣钱接济他,在母亲强烈反对下,无奈作罢。
忧愁、担心、思念齐齐涌来,本就瘦弱的张宗英病倒了。父亲知道后,立刻想办法为严济慈汇款,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不久,教授们的资助也到了,得知何鲁不顾夫人患病仍坚持帮助他时,严济慈深为感动,他告诉张宗英:“吾对着何师的信,不知道流了几多眼泪。”
终于可以安心学业了,半年后,严济慈如愿考入巴黎大学理学院,与居里夫人的女儿成为同学。而张宗英,却因久病不愈,不得不休学。
万里之外,严济慈为她写下绵绵情话:“卿之于我,尘世间最可爱者耳。”
“吾辈何分尔我,不过暂时半个在南京,半个在法国耳。”
塞纳河畔,紫兰花开得正好,他欣然采撷,做成标本寄给她,“聊表相念之殷”。信中,他自称“贫汉、丑鬼、痴子”,而每接她的来信,便“犹如一仙女下凡”,给了他“万能的力量”。
“爱情使人精明智慧”,1925年7月,进入巴黎大学仅仅一年后,严济慈便拿下微积分、理论力学、普通物理三门主课文凭,获得硕士学位。这在巴黎大学,前所未有。
捷报传遍巴黎,严济慈的名字登上法国报纸,不仅在旅法华侨中引起轰动,还受到居里夫人的关注。这一成绩,也是他献上的订婚二周年礼物。
彼岸这端,张宗英流下了喜悦的泪水。正像严济慈说的,她是他的“指南针、掌舵者”,当之无愧。
在导师邀请下,严济慈进入巴黎大学光学研究室,并立志以物理研究作为终身事业。不到一年时间,他的研究课题便取得重大发现。
更大的好消息是,在张宗英和父亲的不断奔走下,终于为他申请到官费留学。收到第一笔官费时,他既感动又愧疚。爱的路途中,他收获鲜花和绚丽,而张宗英,只有辛劳和汗水。
爱情成为提神剂,严济慈信心大增。1927年6月,在巴黎大学大礼堂里,27岁的他,成为第一个获得法国国家科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
论文印出后,他立刻给张宗英寄去一本,首页上,是他的法文题词:“献给我最亲爱的未婚妻。”
严济慈一鸣惊人,轰动海内外。谢绝高薪邀请,他决定回国任教。国内,还有等待他的爱人,他迫不及待要见到她。
饯行宴会上,面对大家的祝福,他郑重表示:“我一生最爱而又最感激的,是我的未婚妻,我现在的成功和将来的学术事业,都当归功于她。”
4年的来往信件已装订成厚厚三大册,那是他们爱的见证。
1927年8月,严济慈带着丰硕成果,踏上归途。船上,一位青年认出了他,向他伸手问好:“我叫徐悲鸿!”
严济慈成为模特儿,一张素描很快完成,在这张肖像上,徐悲鸿用法语题词:“科学之光”。
船到上海码头,严济慈一眼看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一瞬间,热泪盈眶。
“牺牲了您,成功了我”
回国后,严济慈一边在四所大学任教,一边著书立说。张宗英已从东南大学毕业,在师长们的祝福声中,他们幸福相拥,结为伴侣。
新婚燕尔意气风发,奔走在南京与上海,严济慈披星戴月乐此不疲。一年后,第一个儿子出生,取名又光。
为了让自己更加充实,“使科学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严济慈再次赴法。这一次,他带上了张宗英。张宗英文字功底深厚,非常适合编写课本读物,他“绝不敢仅以贤妻良母相期”。
在法国,严济慈继续从事物理研究,张宗英则进入巴黎大学攻读文学。
随着论文不断发表,严济慈进入世界一流科学家行列,与此同时,小家庭迎来了第二个孩子,张宗英的学业被迫中断。
1930年10月,他们携幼子回国,定居北京。
严济慈担任了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长,泡在实验室里,他培养了一批年轻的物理学家,其中就包括钱三强。
一篇篇论文被刊登在法、英、美等国的权威刊物上,被中外学者引用。北平八年,成为他科学生涯的黄金时代。
与之相反的是,随着孩子们接连出生,张宗英被困住了手脚,她收起翅膀,心甘情愿做了屋檐下的一盏灯,默默地把家庭照亮。
抗战爆发后,严济慈带领北平研究院迁往昆明,他公开谴责日本侵略者,决心为抗战效力。
轰炸声中,他亲自带领大家磨镜头、镜片,研制的显微镜、振荡器陆续被送往前线,那是我国第一批自己制造的光学仪器。
家,顾不上了,战乱中,5个孩子全靠张宗英。抗战胜利后,拒绝了国民政府的赴台邀请,他们等待着新中国的到来。
建国后,严济慈走上领导岗位。站在他身后,张宗英默默操持,艰辛却幸福。1952年,结婚25年周年时,严济慈在信中写下歉意:
“回想起这25年来,对不起您的地方太多了。总起来说,是牺牲了您,成功了我。我的成功是假的,您的牺牲是真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来补救一些。”
张宗英却无怨无悔,科学报国,是他们共同的志向。当年寄往法兰西的情书里,她鼓励、叮咛、启发,给他爱,给他力量,正是那些用圈点、曲线标注的话语,激励着他一步步迈向科学高峰。
从贫寒子弟到科学泰斗,他成功的路上,每一步,都离不开她的牺牲。
“一握天下学者手”,他做到了;
“使科学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根”,他做到了。
在他带领下,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充满魅力,而她,全部的心血也换来孩子们成绩斐然,他们的家,被称“五子登科开学运,一家小院有科名”。
半个世纪的牵手,令人欣羡。1984年,离别不期而至,严济慈永远地失去了张宗英。
她走了,可是,又无处不在。她的照片挂满卧室、书房;餐桌上,她的位置永远保留;每天早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她的遗像三鞠躬。
遗像前,是他的亲笔悼词:“真卿吾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1996年11月,严济慈去与她团聚,只留下永远的法兰西情书,还在浅唱着爱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