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然药物学教师团队
小扣柴扉:一堂“概论”课带你入门 几声轻叩后,走入窗明几净的教室,投影仪上的幻灯片停在扉页,讲台之下端坐着四五位教授。他们锐利的眼神冷肃非常,像霎时打开的聚光灯,一同汇聚于你的瞳孔,衬托着落针可闻的静默,只等待你的一句开场来打破。 虽然这只是《天然药物前沿概论》的结课汇报,可汇报人却不由得攥出了满手的细汗——作为一个入学还不到一年的新生,真的能把一份项目基金的研究标书讲清楚吗? “二三十页的PPT,浓缩着研究背景、研究基础、技术路线和可行性分析”,多年以后,药学院天然药物学系博士研究生郑永哲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还是会有些紧张,“台下都是咱们天药系厉害的老师,他们不仅在意表达的逻辑,还会关注措辞的简洁度和准确性。除了专业领域的技术性问题,老师们也很看重课题本身的意义。” “国家为什么要拨款给你的科研项目?” “你能解决什么具体问题?” “你的研究具体怎么开展?” 一系列直击痛点的质疑萦绕在郑永哲的脑海,让他即便是在最后校正PPT的日日夜夜,也不由得一遍遍地做着如何回应评委问题的预演。 △ 团队教师为学生讲解课题研究背景 “感谢各位老师,请老师们批评指正!”一刻钟后,那声感谢仿佛画下了一个如释重负的休止,然而,结课的句点却仍未抵达。“老师们打完分后,我们回去还要继续修改,并再次返给他们看。” 因为大家手里一份份稚嫩的“标书”,是这门含金量奇高的《天然药物前沿概论》课最为看重的技能训练环节。从核心课题内容梳理到申报考核场景模拟,都是教学团队的有意设计——这些在学术殿堂入口处徘徊的孩子们,需要先在实践的蹒跚学步中打下基础,再借由真实环境的压力激发内心深处对于专业与规范的主动追求,从而在被“师父领进门”的那一瞬间,更加深刻地领悟到“科研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而这份领悟绝离不开的“源头活水”,正是每一个由“课程”进化为“讲座”的上午。作为课程中的“熟面孔”,天然药物学系的老师们在着力夯实好学生们专业知识的地基后,便主动引入“新奇感”为课程内容带来更多维度的拓展——教学团队从天南海北邀请来的学术“大咖”,让课程的“前沿”二字真正名副其实。 “深度很深,广度很广”,这是学生们对课程内容脱口而出的印象——从已成定论的课本常识到远方同业的最新进展,讲授容量不设上限,只为了在短暂的几个小时内能让听众勾勒出一个研究领域的大致轮廓。 然而,课程精心的专题设置和宝贵的学者资源,也并不为选课同学所独有。实际上,教学团队经常向天然药物学的专业大群里转发课程信息,吸引和鼓励对相关专题感兴趣的同学一起来听。 知识的开放与传递,像自由奔腾的海潮,托举着泛舟的后辈,一路劈波斩浪,开赴崭新的前方。 排闼送青:一个耕耘沙漠的计划 作为药学院的明星课程,《天然药物前沿概论》不仅有份量童叟无欺的“干货”,还贴心地为偶尔“被噎到”的同学递上一杯杯甘甜的“私酿”以作调剂。 课程的主讲教师屠鹏飞教授便是一位手艺绝佳的“私酿师傅”。在他的“独家出品”中,蕴藏着恩师徐国均院士与楼之岑院士的求学故事,赋存着“坐三天三夜火车硬座跑去新疆调研”的研究轶事。理论知识与研究成果背后的艰辛与乐趣,正如香型馥郁而又风味百变的醇蜜,谁尝了都觉回甘隽永,其乐陶陶。 △ 屠鹏飞讲述《天然药物学前沿概论》 然而,这些故事中总是被提起的,是一个“耕耘沙漠”的大胆计划。 沙漠与屠鹏飞的羁绊仿佛是天生的。纵有地域阻隔、时间消磨,屠鹏飞对沙漠的兴趣,却越是深入研究,越有如千钧做锚。那个从小在之江大地长大,于群壑丘陵间辨识草木、练就植物学“童子功”的放牛娃,将对中草药浓厚的兴趣带到了风吹沙涌的不毛之地。 “考察时,有几位当地的工作人员陪着我一起进沙漠。一进去,我就不想出来,他们反倒比我先受不了,总喊着‘老屠啊咱赶紧走’。” 屠鹏飞从不掩饰自己对沙漠的喜爱,也不讳言自己的“耕耘沙漠”大业起步时遇到的困难。 △ 团队教师屠鹏飞、姜勇等人在野外考察 屠鹏飞的计划主要通过在沙漠中对肉苁蓉进行人工“播种”来推进。然而,作为一种藏在沙漠梭梭树根部的寄生植物,肉苁蓉长在土里,生在根上,谁也不清楚该怎么种。而鉴于历代本草中均有对肉苁蓉补肾功效的记载,多年以来,只知四处挖掘盗采的人们,毁掉了许多来之不易的天然梭梭林,“他们到处挖坑,坑也不填”,至今屠鹏飞想起来还是非常痛心。 对此,在天然药物与生态保护的路上已有不少的“先行者”。“比如,当时我认识的一位老朋友,在阿拉善盟医药公司工作的戈建新,他之前就发现,将种子播撒在梭梭树的根上,肉苁蓉就能接种、生长。”只是,这种逐株寻根的方法效率实在过于低下——“一天顶多接种一亩地”。 或许,再多“山重水复”的理由也抵不过向着“柳暗花明”的执着求索,更抵不过孜孜寻求改变和创新的学人心愿。历经不断的探索与实验,肉苁蓉种子“诱导”寄主毛状根的信号物质终于被屠鹏飞团队发现。由此,“耕耘沙漠”的现场操作,便简化成只需在梭梭旁边挖掘深沟,将种子撒进沟中静待萌发。自此,拖拉机替代了人力。 △ 人工种植肉苁蓉 机器的轰隆声淡去,几十年漫长岁月也隐匿了故交的音信。或许是起步之初历久弥新的喜悦,也可能是曾经并肩埋首的日日夜夜,让屠鹏飞“这么多年一直想回去找他”,叙讲一番后来的突破与畅想: 市场上鱼目混珠、萌发力差的“伪劣种子”问题,已经通过团队发明的“氟啶酮诱导种子萌发”建立的种子质量分级标准得以解决; 当时未被《中国药典》收载的管花肉苁蓉被证明不是“假药”,反而是相对于荒漠肉苁蓉更好种、有效成分苯乙醇苷含量更高的“沙漠人参”; 长期误认为肉苁蓉是“菌子”的当地人对其人工种植的做法将信将疑?那就在于田县租用2000亩地、在阿拉善利用林业治沙研究所的1.8万亩梭梭林建立示范基地,亲自挖沟、播种、管理。相信等个两三年,只要人工种植的肉苁蓉在所有人眼前从黄沙中长了出来,对新技术的信任和基于新技术推广种植的意愿,也就自然会在人们心中破土而出; 小规模、示范性人工种植的影响力还是小了些,如果可以办一场国际肉苁蓉大会,多请些行业专家、部门领导、权威媒体一同见证,更能让知名度一炮打响…… △ 2023年5月,屠鹏飞团队在新疆参加第十二届国际肉苁蓉暨沙生中药材学术研讨会。从2000年到2023年,两年一届的国际肉苁蓉学术大会已成为中药产业界和国际荒漠化治理领域的品牌会议 从种植技术的成熟到标准种植规范的建立,从研究成果的小规模实践到大规模推广,从国家科技惠民计划重大项目的承接,到给和田地区和阿拉善盟农牧民们编教材、供午饭、讲技术……从宏伟蓝图到细枝末节,一点一滴都充盈着理性的思考和踏实的付出。30载斗转星移,4000平方公里的黄沙大漠,如是诞生了年产值达200亿元的肉苁蓉产业链。 随着技术上的持续攻关与关键瓶颈的接连突破,“耕耘沙漠”大业在计划表上的呈现日益清晰。只是,所有纸面上的陈述,背后都浸着踏破铁鞋、费尽功夫的汗水。 在团队的协作和业界的支持下,屠鹏飞用半生书写了这个未完待续的故事。如今,科研工作之余的他,还会在讲台上与更多的青年学子、未来学人谈笑风生,在教室里不知多少双懵懂眼睛的注视下,畅谈大漠孤烟、落日熔金,拉起那些一时忘记敲击键盘的稚嫩双手,一道去触摸肉苁蓉的叶片嶙峋。 遥念黄沙,往事盘旋,杂绪俱净,知所从来。 此刻再打开书本,恍觉三山五岳排闼而来。白纸黑字间鹿鸣呦呦,正唤你走向一方青绿的旷野。 入室登堂:一条“科研+产业”并行的轨道 如今,肉苁蓉供给端的资源不再匮乏。于是,屠鹏飞和他所在的天然药物学教师团队转向了肉苁蓉的功效研究,踏上了科研道路的又一程——“制药”。 “补肾阳,益精血,润肠通便”。从中药典籍与中药理论出发,团队深入钻研肉苁蓉发挥医疗作用的化学物质及其作用机制,基于对肉苁蓉药效物质的研究,将肉苁蓉的有效成分与现有的其他药物有机结合,研发出了一系列能够发挥更大效能的新药与健康产品。 “平沙莽莽出灵药”。肉苁蓉产业在沙漠中萌芽、开花,走出西北,走进全国各地的药物生产线。既帮助当地种植户打开后端产业链,助力长效脱贫致富,也将肉苁蓉的寄主——梭梭、红柳栽种成了荒漠化治理一线的牢固屏障。如此,“肉苁蓉”在战略层面上的重要价值更加凸显:作为传统中药研究的创新发展,肉苁蓉相关研究深度融入了健康中国战略;而它本身与梭梭、红柳等其他沙漠植物的联系,更让肉苁蓉产业呈现出助力“一带一路”沿线地区生态防护的美好前景。 古老中药的魅力,正在这些学人的手中被接力传递,随着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 △ 2015年,屠鹏飞荣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 “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肉苁蓉背后的无尽传奇,成为了天然药物学系许多学生心中闪亮的科研航标。而今,随着肉苁蓉产业的逐渐成熟,“天药人”的目光也日益向外拓展,在努力探索其他药物领域的同时,不免遇到新的困顿或迷茫。 “之前我的课题是川贝母,那段时间做的结果不是很好。”在天然药物学系已取得博士学位,如今在屠鹏飞课题组继续开展博士后工作的王淑慧回忆道,“正巧那时,根据课题安排,有一次去基地实践调研机会。我就想着,难得出去一趟,至少还可以散散心。”于是,怀揣着这般复杂的心情,王淑慧启程奔赴青海互助县的念慈菴川贝母基地。 “因为贝母种类特别多,不好认,所以老师们很想让我们在实地亲眼看一看药材长什么样。车呀,飞机呀,什么都帮我们安排,我们学生只需要去就好了。” △ 青海互助县的念慈菴川贝母基地实景
“只需要去”,便可踏足高山,去寻觅那些在寒冷恶劣的环境中绚烂盛开的自然精灵。连带着寒颤刹那的体感,以指尖的土壤为背景,将贝母的鳞茎花叶形态烙刻进记忆深处。 那一刻,植物的特征再也不只是文献中几个枯燥的自然段,而是可触可感地清晰呈现于眼前,与观者产生丝丝缕缕的心灵链接。那一刻,研究者初见了御寒而生又垂首绽放的研究对象,她们共鸣于艰苦磨折中的养分汲取,又以盈盈笑意回馈脚下的泥土。 “当时,我的心态一下子转换了”,看到当地不论是居民生计还是企业营收都高度依赖于川贝母的培育,王淑慧此前关于科研不顺的愁苦焦虑,被扑面而来的使命感与意义感激荡冲刷。“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推动川贝母的产业化,去帮助当地民众改善生活,推动相关产业的发展,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有价值!” 从楼之岑院士开始的“科研与产业并行”的理念,致力于让期刊中耀目的影响因子化为实践中踏实的社会服务,似乎成了某种“家训”,代代相传。 也正因此,“天药家族”的愿景和胸襟,成就了一个又一个成果,也成就了一代又一代学人。 承天然而师造化。“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去看看沙漠,看看大海,看看那些默默扎根生长的植物”,王淑慧和她的同学们总是听老师们这样说。 对天药科研人而言,这广阔的世界正是待人探秘撷果的原野;而团队中的每一位“园丁”,也会在照看草药的同时,修剪新生的桃李,浇灌抽芽的芝兰。 △ 屠鹏飞为学生拍摄的毕业照 在学生们眼里,教学团队的老师们其实很严格,但他们严格的方式不是隔三差五的催稿,而是一种更为积极的鞭策——让你自己定位目标,并在足够自由的空间内,形成完成项目的独特思维。 与此同时,这种严格的标准首先在于“律己”。虽然不建议学生“开夜车”,但老师们自己总会早上八点到岗,每天也是午夜0点之后才会熄灯离开。即使是开上一整天的组会,老师们也会全程认真,对每个学生提出一针见血的中肯建议。 在严格之外,博士研究生新生侯杏子感受到的还有温暖,“像我们系主任姜老师,她就是很亲切”。作为屠鹏飞教授指导的首位博士研究生,姜勇教授不仅会全程参与系内的许多学术性活动,还会在工作之余和同学们一起爬香山、参观药用植物研究所,也会与过年没回家的“孩子们”一起购买食材,涮一盘热气腾腾的年味火锅。 △ “天药家族”天团蓄势待发 不久前,教学团队的老师们刚刚搬到了位于医学部卫生楼的新办公室。虽然还有不少杂物尚未得以安置,但姜勇办公室的书架和窗台上却已经摆满了盆栽。 “团队里很多老师都喜欢养些花花草草,应该也是因为经常与植物打交道,所以才会更喜欢种植物吧?”王淑慧如是说。 远山阔海的壮丽,终择静舍檐台而栖。 药学院的这群“沙漠园丁”,走出恒温恒湿的“花房”,将科研笔墨锻造成最趁手的农具,挖掘出黄沙大漠荒芜表象下涌动的金色生机。 而当回归至真至纯的象牙塔,他们又以苍劲挺拔的枝干,摇动“另一棵树”参天生长的愿望,也让温柔蒸腾的水汽,化为推动“另一朵云”向前翻涌的力量。 △ “沙漠园丁”耕耘出的肉苁蓉 苁蓉见“从容”。这里“厚道”育人的时间表,参日升月落而制,以寒来暑往为凭。恰似满室草木默默摇曳,久处其间不闻其馨,渐与之化矣。 金秋的暖阳,给卫生楼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下一刻,便传来新芽破土的声音。 (屠鹏飞,系九三学社社员、曾获“九三楷模”荣誉称号。来源:北大青年微信公众号 作者:朱荣嘉、刘禹含、张嘉睿、陈碧慧、冯秋实、骆家辉。部分图片来源于北京大学新闻网、北京大学医学部新闻网;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